【叁-23】我真的,好中意-《情陷囍帖街》

  “今日这出《白蛇传》真是精彩,大嫂找的戏班果然都是妙人。”钟明辉叹了啖茶,又拿起一块绿豆糕扔进嘴里,转而看向裴兰,“近日来都好少见到阿烁,看来好忙?”

  “毕业班,忙也是应该的。”

  “是哦,听讲他最终放弃了小语种啊。”

  裴兰愣了一下,继而若无其事地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我也料到他学西语只是玩玩而已,将来出国也可申请个辅修专业。他啊,还是全力在准备预科考试的啦。”

  “大嫂,你就当我多嘴。我呢有个老友在南城大学外语学院做教授的,我向他打听了下,那一天小语种面试,其实烁仔去了的。”

  “哦?”

  “但他临场突然一支箭那样飙出去,拦都拦不住,招呼都不打就弃考了。”

  裴兰皱了皱眉,不作声。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哈哈,我也不好去问他。后生细仔,总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你说是吧,大嫂?”钟明辉笑了笑,看着戏台,手指又轻轻敲着桌面,叹道:“这许仙若不是着了白素贞的道,此生原本也是安安稳稳的呢。”

  裴兰放下咖啡杯,盯着台上白蛇那长长的水袖,若有所思。

  -

  “真没想到纪叔为了追个仔什么都不顾,其实他也挺可怜的,这样被有心人利用,”悠悠咬着笔问纪年,“那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纪年看着悠悠的错题,给她划着重点,“已经报过警了,之后再来骚扰的话,就再报警吧。”

  能怎么办呢?她就像是手表里被设定好了轨迹的指针,在这封闭的表盘里一圈又一圈地运行,无法脱离。

  “如果我是你,真想离开这个家啊……”悠悠叹了一句:“但美珍姨人好好,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阿妈。”

  纪年咬了咬唇上干掉的皮,轻轻用牙齿撕下来,不作声。

  “啊呀都没看时间八点五十了,”陆悠悠突然一拍大腿,忙急忙慌便伸手打开家里的“猫”:“那个……错题我晚点订正,纪年你先回去吧,我九点还有事。”

  纪年狐疑地看着她紧张地开电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陆悠悠你不是网恋吧?”

  “乱……乱说,就是认识了一个聊得来的网友,人家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悠悠眼神慌乱,开始结结巴巴:“整,整天鼓励我高考加油呢……”

  “工作了的?多大啊?”

  “嗯,二十六。”

  “网上的人鱼龙混杂,你还是小心点……”纪年站起来捞过帆布袋,掌心压在门把上又不放心地转过头:“你去见过这个人了?”

  “没啊怎么可能,人家在东城呢,不过……”陆悠悠突然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讲出来:“我想考到东城去。”

  纪年愣住了:“你跟秀珠姨谈过了?”

  “还没有,估计她知道了要打死我……”她叹了口气,却像从未有过这样鼓足勇气,“可我不想再留在这了,一辈子困在囍帖街,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纪年沉默了两秒,手不由自主往下压。

  门拉开了一条缝,客厅里大人们的聊天声传了过来。

  “啊呀,年年以后是有点难……”是陆秀珠的声音,“你说谁家敢跟她们家结亲家,摊上这么个爸……”

  “她还小吧,离结婚还远着呢讲这些……倒是苦了这孩子,都没过过几天安宁日子,真让人同情。”说话的是朱春穗。

  “不小了啊,我生悠悠的时候才二十二,”陆秀珠的声调渐高,“话说你们亚瑞和年年走得挺近的,你们两家以后会不会……”

  “啧!”纪年身后的陆悠悠一扔鼠标,哐地打开房门:“妈!”

  “做咩?[1]”陆秀珠被她吼得吓了一跳,从沙发上弹起来。

  陆悠悠本来就不是大脾气的人,用尽力气喊完那一声,气焰一下就下去了:“是不是还有汤啊?”

  “有啊,作死啊你喊那么大声,”陆秀珠起身走去厨房,还不忘跟纪年打招呼:“年年要不要喝碗汤再走?辛苦你了跟悠悠补课。”

  她摇摇头,沉默地关上大门。

  是同情吗?

  -

  纪年想起那天夜里上QQ,盯着那个一直亮着的史努比头像到凌晨三点,却一个字也没有打出去。

  那个对话框里一直停着对方发来的两个字,没头没尾。

  “不是。”

  -

  第二天,纪年起了个大早。高三毕业生连寒假也要回校半天做真题,她做好早餐纪岁才慢吞吞起床,快吃完了何美珍才推门出来。

  何美珍很少这么晚才起,那天两母女大吵一架之后,纪年把从纪强那拿回来的五万块还她,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两句,具体她也没好再问下去,两人一直都“面阻阻”[2],气氛压抑。

  纪年背着包走下楼,刚推开大楼铁门,一个卷发大波浪的青春美少女正站在门口抬头看门牌,她一见到有人出来便凑过来问:“Hello,这里是青龙里19号吧?”

  南城的冬天湿冷沁骨,她上身着黑色短款羽绒,下身却只穿了条超短牛仔裙,一双过膝长筒靴衬得整个人高挑又俏皮。

  纪年点点头:“是的。”

  “太好了!”那少女眼尾微翘,又问道:“那……301房住着个姓裴的对吗?”

  纪年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对方,不作声。

  “哈,看你这表情,我没找错,谢咯!”她眨眨眼睛,一甩头发,噔噔噔地小碎步跑上楼梯,“I got you!”

  纪年看着她的背影,那精致的挎包上一只小小的皮革小马晃呀晃,留下一路蜜桃香气。

  -

  裴烁一大早六点半就跑去囍饼店里,拎了两盒新鲜出炉的点心回来。敲了敲302的门,却被何美珍告知纪年5分钟前刚刚离开。

  “没关系,那等她回来再找她。”他笑了笑,便又提着两盒点心回对面。

  一开门,一个黑影跳到跟前:“Surprise!”

  他吓了一跳:“叶咏欣?你跑来做什么?”

  “你不是说约我有事谈吗?我就直接找你啦!”叶咏欣笑意盈盈,转身对陈阿嫲歪了歪头,“阿嫲请我食牛杂,太太太和味啦!比南园酒家早茶的牛杂还要好吃!”

  裴烁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啧啧啧,”她伸了一根食指在他眼前摆了摆,“你不要小看一个金牌律师的能耐,我要找一个人,掘地三尺都能找到。”

  “什么金牌律师,你大学都还没读。”裴烁被她嚷得脑壳疼,若不是想到这尊佛是自己请的,真想开门把她送走。

  “Pre不行吗?迟早的事。”她双手一叉腰,高筒靴的鞋跟点了点地面,“裴少爷要求我什么事,快讲,本小姐时薪很贵的。”

  裴烁蹙了蹙眉,头往外侧了侧:“去阳台讲。”

  “去什么阳台啊,冻死了,去你房。”

  “我房乱……给你个暖水袋。”

  “……”

  -

  纪年没想到会在学校见到钟俊豪,他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来给高三学弟学妹打气。已经大学毕业一年的他看起来沉稳又成熟,举手投足特别符合一个“荣归母校”的优秀校友身份。

  纪年在走神的时候被点了名,说师兄想让她带着在校园里走一圈。

  她冷冷地看了他两秒,而他单眼微微眯起,像是在瞄准一只猎物。

  “师妹看起来,很心不在焉啊,”他跟在她身后,松了松领口,掏出一根烟,“是不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啊?”

  纪年转头,看他方才在台上的人模人样已全然不在,此时此刻像一只大尾巴狐狸,原形毕露。她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左右的建筑快速介绍了一下,又提醒道:“师兄,校园里禁止吸烟。”

  钟俊豪“啪”地盖上Zippo火机,叼着的烟扔进垃圾桶。他笑笑说:“师妹,别这么冷漠,你人生中那些让你头疼的大石头,对于一些人而言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尾,就能给你轻松搬走。”

  纪年冷着脸看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唱哪一出。

  “只不过呢友情提醒一下,不要以为找了棵大树,到头来是错攀了豆芽菜。”他斜斜睨了她一眼,像是看一株随风飘扬而无处依附的藤蔓,眼里透着可恨的同情。

  纪年咬咬牙,越过他大步朝前走。

  “半年前,他求拉叔帮他个忙。”钟俊豪突然朗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刹住了脚步,滞在原地。

  “拉叔懒得理这些小事,交给了我。”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瞪着他。

  钟俊豪摊了摊双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Piece of cake,不用谢。”

  南城的湿冷天气,寒气蚀骨,纪年觉得自己不受控地微微发抖。

  “啊你说……他今天为什么不来学校呢?按理说如果他小语种的提前批考试十拿九稳了,就应该全力去冲高考。”他一步步走向前,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气,“除非,这株豆芽菜……出了什么差错,自身难保?”

  纪年朝后退了两步,指尖冰冷。

  她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出现那天裴烁铁青着脸拍门而入的画面,他带着她师父和警察冲进来,第一时间奔到她面前,问她“还好吗”。

  一幕幕,过电影般,怎么赶也赶不走。

  不可能的。

  他说,他第一个考完了。

  怎么可能?

  “那我要攀谁?”她突然歪着头朝前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有蛊,让钟俊豪愣了一瞬,“攀你吗?”

  他在半秒之内完成了表情的切换,张开臂膀朝她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将深深的笑意送进她的眼里:“You are wele.”

  他走到她跟前停下,手臂依旧张开,却没有环绕她。

  纪年向前走了半步,微微仰起头鼻息便触到他的下巴:“师兄啊……”

  她声音极轻,像是梦呓,缓慢地、逐字逐句地送出去:“你知道,樟脑丸吧?”

  “嗯?”

  “塞多点进你的脑,防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钟俊豪不恼反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塞进她的兜里。

  “我赌你反悔。”

  -

  叶咏欣跺着脚拉开阳台门进客厅,咬牙切齿地跟裴烁说:“你打算给我这个金牌律师多少咨询费?如果你冻病我,还要赔我汤药费。”

  裴烁耸耸肩:“要多少?”

  她哼了一声,将暖水袋扔还给他,指了指桌面:“听讲你家‘王记’好出名,黄色盒子里的是什么?”

  裴烁愣了一下:“糖沙翁。”

  “好,我要那一盒,就当是报酬了。不过我推荐给你的叔伯若是真的出手,可是要真金白银收你钱的。”

  “收钱可以,那盒,不行。”他斩钉截铁拒绝。

  “为啥?”

  “我……”裴烁眼神闪了一下,下一秒切换成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咬过了。”

  “……”

  “隔壁那盒粉色的吧,”他走过去拿起另一盒递给她,“棋子饼,也是招牌来的。”

  叶咏欣一甩头发,接过来:“OK, fine.”

  -

  纪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放学的,整个人浑浑噩噩,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钟俊豪的话,像根针扎在心上。

  走出校门,身边的同学对着远处不知什么在指指点点。她回过神来,看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宝马。

  车窗缓缓降下来,车内的人与她遥遥对视。

  那车慢慢地开过来,停在她的跟前,司机下车绕到后方打开车门。

  “我们以前是街坊呢,你是BB女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纪年看着眼前人向她款款走来,精致的小挎包上有只皮革小马在晃呀晃。

  她像是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年年,你好,我是烁仔的妈咪。”

  -

  裴烁开着木门一直等到晚上,才听见纪年回来的脚步声。

  “你去哪里了啊?”他担心地问,怀里抱着个黄色的纸盒,“饿不饿,我给你留了糖沙翁。”

  她站在楼梯上,比他低两级。琥珀色的梯灯下,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一起吃,”她走上两级,和他一同并肩坐下。

  两人打开盒子,手里捧着油纸低头啃,一人两个。

  “好好吃……”纪年舔着嘴唇上的白糖粉。

  “是啊,店里的师傅一直想做创新改良,有想往里加坚果碎的、有在上面糊栗子奶油的……试过几十个方子,最终还是觉得比不上原来。”

  “简简单单,便是最好。”纪年点点头,拍拍裤腿上的饼屑,“吃了甜的就想吃点咸的。”

  裴烁笑笑,站起来邀请:“走,带你去食串烧。”

  囍帖街尾的多宝食街,灯火通明。街道两旁的食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折叠木桌和红色胶凳摆满了人行道,城管叔叔一边叫着“摆进去一点啊不要阻住条路”,一边也忍不住搓着手吃上两串烤鱿鱼。

  湿冷的冬夜被热腾腾的锅气和碳炉捂暖,人与人的脉脉温情在头碰头的大快朵颐中倾泻满地。

  “阿烁,我想喝酒。”

  “好……我陪你。”

  易拉罐碰了两轮,裴烁已经有点醉眼朦胧。纪年知道他不能喝,平日里一杯2度的菠萝啤下肚都能脸红,常常被19号小分队耻笑。

  可是今晚,他陪她喝了两罐生啤。

  “年年,你等等啊,等等……我去买个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推开7-11便利店的门,过了一分钟又Z字型走出来,红着脸把一支橙色的小东西举到她眼前。

  “你不要,不要再咬嘴皮……我,我送你一支润唇膏,来……”他拧了半天才拧开盖子,眯着眼就要帮纪年涂。

  “好好好,”纪年要被他这个样子气笑了,握着他的手来涂,不然估计他要涂满自己整张脸。

  “嗯,好……涂,涂好了。呃……我先帮你放我包,包里……回去再给你。”

  “好。”唇上是淡淡的蜜糖香气,温温润润地包裹着。

  夜深了,她扶着醉醺醺的裴烁慢慢走回去,狭窄而昏暗的巷子里,偶尔不知道哪一户传来几声狗吠声,又不知是哪一家还在煲那部拍了十几年的本土电视剧,咿咿呀呀地传来主题曲。

  “生仔未必就系福,要娶新抱要分屋,老屋飞入些外来雁,鸡同鸭讲眼碌碌,眼碌碌……”

  纪年好不容易扶着他回到19号楼,刚想跟他说“晚安”,突然裴烁背过手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含含糊糊地说:“年年,你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又是什么。

  他窸窸窣窣地插着钥匙孔,却怎么也对不准。她赶紧扶住他的手帮他开门,小小声地说:“嘘,你轻点啊,别吵醒阿嫲……”

  他便也乖乖地举起一支手指放在唇边,学道:“嘘……”

  然后蹬掉球鞋,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纪年提心吊胆地在门外等他出来,竖起耳朵听着他有没有碰翻花瓶,又或是撞倒椅子。

  等了几分钟,见他又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拉着她坐在楼梯口。他掏出一个牛皮信封,从里面拿出两本存折递到她眼前:“年年……这里,是我全部的存款。”

  “干……干什么?”这下轮到她结巴了。

  “不……不是很多,但,也不算很少。”他摊开两个本,指着上面的余额苦笑着说:“我最近老在想,我能给你什么……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最不缺的,就只有钱了……”

  她愣愣地听着他大着舌头讲话,没有打断。

  “你需要钱的话,尽管拿去,不用还我……我在‘王记’可是有股份的呢,以后够我吃的……至于你阿爸的事,你不用怕,我在帮你请律师,一定保证他不能再骚扰你……呃,那个,还有,我会陪你留在南城,留在囍帖街,我不出国,不出了……”

  他语速不快,却竭尽全力把脑子里能想到的话,像摇着小猪扑满似的,把最后一个钢镚都要摇出来,双手捧给她。

  他把他全部的积蓄、他仅有的身家、他能求来的最好的人脉、他的未来……奋不顾身地,全给了她。

  “我知道你不开心啊,年年,我看得出来的……我只希望,你可以开心,”他定定地看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只想自己不要摇晃。因为此时此刻,他要将他全部的心意认认真真地说与她听:

  “我真的,好中意……唔……”

  下一秒,他的话被堵住了。

  纪年仰头吻了他,带着滚烫的心意和化不开的柔情,统统融进一个吻里。

  唇齿间,蜜糖的甜香与啤酒花的苦涩交融在一起,悬殊得像是烈日下的雷暴、沙漠中的极光、冰川上的火山……

  可是,那么热烈,那么动人。

  窗外的月光躲进了云层,头顶的灯丝暗了一瞬,飞蛾也安静地停在了墙角。

  全世界,都像是为他们而静止。

  良久,裴烁的脑袋重重地一歪,沉沉地搁在了纪年的肩头上。

  她抚着他的后颈,轻声叹了一句:“正傻仔……”

  不要讲出口,不要。

  你今晚的话,云后的月亮听见了,闪烁的楼梯灯听见了,扑火的飞蛾也听见了。

  可是,我希望你一觉醒来后,统统都忘掉。

  喜欢情陷囍帖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