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只待雾散-《藏剑谷》

  师离闻言,脑子像忽然炸开一样,她盯着李缓看了看,又扫过方秋鸿与袁九月的脸庞。

  几人都是惊讶地张开了嘴,半天没合拢,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缓收回与师离对视的目光,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山岳压住,连呼吸都滞涩了片刻。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范如松虚弱的注视,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光已彻底放亮,金红色的朝晖刺破云层,洒在山顶那些历经风霜的古松上,将其苍劲的枝桠影子拉得斜长,如同酣畅的墨迹泼洒在清冷的青石板上,随着光线的流动微微颤动。

  这漫长的沉默本身,便已是一种无声却沉重的回答。

  范如松浑浊的眼中未见失望,反而掠过一丝早已料定的了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他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嘶声,却字字清晰,不再直接提那惊天的请求,只似闲谈追忆般缓缓道:“武当的松涛……听了几十年,唯有与你父亲年轻时最像……看似沉静温和……内里却蕴藏着万钧不移之力。”

  他顿了顿,积攒着力气,目光似有若无地又极其缓慢地扫过静立一旁的师离几人,片刻后转过目光继续对李缓说道:“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认得他,如今……它们静静看着,想必也认得你。”

  他微微合眼,仿佛在回忆甚美好的景象,声音更轻了些:“渐之,这一晚……老夫虽昏沉,却也断续听得几句,你很好……危难之际,对友人不离不弃,一身武艺尽出武当,这份守心持正,有勇有谋……在这人心莫测的年月里,最是难得。”

  “你父亲当年……亦是如此。”

  最后一句,几近呢喃,却重若千钧。

  他没有再看李缓,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故人低语。

  “江湖风波恶,险滩暗礁多……老夫……蹚了一辈子,岂能不知?不敢奢求更多……只想……替这武当百年基业,求一片能暂遮风雨的瓦……不求永固,只盼……能撑到云开雾散的那一日,待天晴了……檐下是去是留……皆随其心。”

  这话说得极轻,极淡,没有半分逼迫,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恳求更显沉重悲凉。

  他不是在传授至高权柄,而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托孤。

  将一座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百年山门,将它残存的尊严与未来,托付给一位他看在眼里,确信其品性足以在黑暗中擎住一丝光亮的故人之子。

  所求并非复兴,仅仅是片刻喘息,一线微弱的,能延续下去的香火传承之望。

  师离站在李缓身侧,并未转头去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范如松那双枯槁如秋叶的手上,那双手曾执掌武当,挥动太极,如今却连抬起都费力。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感受到一丝冰凉,又缓缓松开,留下浅浅的印痕。

  她想起探雪岭终年不化的刺骨风雪,想起二师兄邱阳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更想起师傅秦云山那日渐模糊又令人心悸的背影。

  这江湖早已失了快意恩仇的单纯,庙堂的阴影如无形巨网笼罩而下。

  从福威镖局的灭门,到楚平澜的封剑,无处没有朝廷的大手笼罩。

  白无疆的名字,就像一根淬了冰的毒刺,深深扎在每个武林中人的心头,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无力。

  她心中百转千回,担忧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深知李缓心之所向,亦知前路何等艰险,最终却只是将淡色的唇抿得失去血色,将所有翻涌的激烈情绪,死死地、无声地压回心底最深处,化作一片沉寂的苦涩。

  另一侧,方秋鸿与袁九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清楚看见对方眼中的凝重与那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倦怠。

  他们四人一路同行,历经生死,见识了太多的阴谋算计与无谓杀戮,对这片被无形巨手肆意搅动、人心惶惶的江湖,早已心生疏离与去意。

  此刻见这千钧重担似乎就要落在好友尚且年轻的肩上,两人皆感同身受,胸中憋闷,却深知此事外人无可奈何,是与不是,都在那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一念之间。

  袁九月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方秋鸿的衣角,指节微微发白,最终,两人也无话可说,只能化为无声的叹息。

  李缓依旧沉默着。

  他望着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松枝,落在了更渺远的地方。

  或许他看见了父亲李墨仙曾在此地迎风练剑,衣袂飘飘的模糊身影,或许他看见了千里之外长安城温暖的灯火与寻常巷陌里的烟火气。

  范如松的话语,像几枚沉重的石子,接连投入他本已波澜暗生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只是一介书生,从进京赶考的路上被卷入了权力的漩涡。

  他从未贪图过武林权位,更无意于江湖霸业,现下内心深处唯一的渴望,不过是与身边之人求得一方安宁净土,远离所有纷扰。

  但面对一位濒死长辈、父亲师兄,以整个门派存续为念又近乎卑微的最后托付,他那份生于骨子里的仁厚、不忍与责任感,让他无法硬起心肠,说出那个冰冷的“不”字。

  他的手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微凉的指尖,仿佛在权衡范如松的每一个字,所包含的千钧重量与未知的艰险。

  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整个春秋,他终于缓缓转回身。

  目光再次落在范如松那张灰败不堪却依旧执着地透着一丝微弱期盼的脸上。

  他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所有激烈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沉重的平静。

  他只是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桌上那碗已不再冒热气的清水,伸手将其稳稳端起。

  走到榻前,俯下身,极其平稳小心地托起范如松汗湿冰冷的后颈,将温凉的碗沿轻轻凑近他干裂起皮的唇边。

  这个简单至极的照料动作,在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意义。

  它无声地越过了客人身份的界限,打破了对江湖风险的恐惧与疏离,透出了一丝无可奈何却又坚定的承诺与担当。

  范如松身躯微微一怔,脖颈处的支撑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他抬眼,对上李缓沉静如水的目光,随即,眼中那最后一点摇曳的微光,倏然亮了些许,又缓缓沉淀下去,化作一种近乎悲凉的安宁。

  他不再有任何言语,只是小口地啜饮着碗中无味的清水,仿佛饮下的是武当未来的希望。

  一碗水尽,李缓将空碗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磕哒”声。

  他仍未再看范如松,只是望着那只空碗,仿佛那上面写着未来的结局。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室内缓缓荡开,更像是说给这满室凝重的空气、说给自己内心听:“若……只是暂避风雨……”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决心,也像是在划定一条清晰的界限。

  “待得他日天晴雾散,云开月明……自有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映照……它本该映照的日月。”

  他只应承了“暂代”,也只肯应承“暂代”。

  等到白无疆对武当的封锁解除,他自会寻上一位人品武学皆为上乘的人选,让出掌门之位。

  这既是不忍拂逆一位将死长者泣血般的最后心愿,是对父辈情谊与责任的艰难回应,亦是坚守自己与师离对自由与平静那份最终底线的无奈妥协。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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