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战火创伤-《白蛇浮生后世情》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青云观外的山峦还浸在墨色里,只有东边的云层被悄悄染透,洇出一片淡淡的绯红。山风卷着晨露掠过松梢,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玄灵子凌空立于山峦之巅。淡青色的道袍在山风里猎猎翻飞,周身萦绕着层朦胧的光晕,足尖下是翻滚的云海,将他衬得如踏虚而行的谪仙。

  他低头俯瞰,远处的青云观像被顽童打翻的棋盒,山门歪斜,院内草木折断,几处屋舍的檐角塌了半边,隐约能看见地上散落的器物碎片——那是他守护了半生的地方,此刻却一片狼藉。

  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两样东西——一方黄绢婚书,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上面“玄灵子”与“小青”的朱印随风飘荡,却仍透着那日的郑重;还有个空壳剑鞘,乌木质地,是三年前与郕王一战时遗失了佩剑,只余下这鞘,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暗沉的光,鞘身刻着的“清灵”二字被指腹摩挲得发亮。

  晨雾从山谷里漫上来,沾湿了他的道袍,指尖触到婚书的绢面,凉得像冰。玄灵子望着青云观紧闭的山门,眉头拧成个结——宫里的“邪祟”原是乌古论设的障眼法,他破阵时便觉不对,赶回来时,观内已是一片狼藉,许仙与仕林倒在地上,小青与小白的气息却已远在雷峰塔方向。

  “小青……”他低低念了声,喉间发紧。自那日与小青拜了天地,旁人只当他是等不及,主动挑明心意,却不知他夜观天象时早已窥得天机——劫数将至,时不我待。他自拜入天尊门下,历经十世,本该早已勘破情关,可偏偏放不下那个总爱炸毛的青衫小妖怪,只盼能了却这桩心愿,往后纵是魂飞魄散,也再无牵挂。

  风忽然紧了,将远处雷峰塔的晨钟送了过来,“咚——”的一声,撞得他心口发沉。玄灵子缓缓举起手中的空壳剑鞘,对着东边渐亮的天际,晨光正顺着鞘口的弧度淌进来,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

  “老伙计,”他指尖抚过鞘上的刻纹,那是当年铸剑时他亲手刻的清心咒,“我们该见面了。”

  雷峰塔地宫里,最后一点火光“噼啪”跳了跳,终于彻底熄灭。黑暗瞬间涌了上来,像潮水般将玲儿与莲儿吞没。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味,身旁堆着的砖石瓦砾硌得人骨头疼——两个时辰的挖掘,她们只在石壁上凿出个半尺深的洞,指尖被磨得渗出血珠,混着泥土结成了痂。

  玲儿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痛。连日来的变故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母妃的死、仕林的昏迷、被掳的惊惧,此刻借着黑暗,终于化作难以抑制的崩溃。

  “啊——!”

  她忽然大喊一声,双臂在黑暗中胡乱挥舞,指甲刮过粗糙的石面,发出刺耳的响。脑海里瞬间被历阳战场的画面填满:漫天的箭雨、袍泽倒下时的闷响、火鬃熊背着她时的咆哮……那些她以为早已封存的记忆,此刻像挣脱了枷锁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神经。

  腥甜的血气争先恐后往玲儿鼻腔里钻,浓得化不开,混着战马的汗臭与焦糊的皮肉味,呛得她喉咙发紧。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金铁交鸣的脆响里,夹着火鬃熊临死前的哀嚎——“军师快走!金军进城了!”

  她似乎看见周文远肥硕的身躯,顶着最后一丝气力,被金军箭簇射成了刺猬,心被弯刀劈开,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滚烫得像要烧起来;看见赵广陵浑身捆满霹雳炮,举着断矛扑向金军车阵,爆炸声里,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还带着先走一步的愧疚。

  “别过来!别过来——!”玲儿猛地挥舞双臂,指尖划过冰冷的石壁,却像劈砍着迎面而来的弯刀,“周文远!广陵!你们回来——!”

  她的指甲抠进掌心的伤口,血珠混着冷汗往下淌,可那些画面仍在眼前翻滚:火鬃熊死前粗重的喘息喷在她颈间,腥臭的热气里,它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她;断肢残臂在脚下堆叠,她踩着袍泽的血往前冲,靴底黏腻得像被胶水粘住,每一步都拖着千斤重的绝望。

  莲儿被她挥打的胳膊撞得一个趔趄,忙扶住石壁稳住身形。黑暗中,玲儿的哭喊混着粗重的喘息,像只受伤的小兽,每一声都带着血痕。

  “玲儿?你怎么了?”莲儿摸索着往前挪,脚下踢到碎石,发出“咔哒”的轻响,“这里没有别人,别怕……”

  “火鬃熊!躲开!快躲开!”玲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尖利,“李主薄!孟炎!你们别去!快回来——!”

  这些名字像针,猝不及防扎进莲儿心里。她忽然想起,仕林三年前寄回家的信里提过,历阳血战时,提到过这些人的名讳,原来那些家书中轻描淡写的“袍泽殉国”,背后藏着这样撕心裂肺的痛。那些云淡风轻的背后,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炼狱;眼前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公主,早已在刀光剑影里,把半条命埋进了沙场。

  莲儿循着声音摸到玲儿身边时,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滚烫的湿——分不清是玲儿的汗,还是泪。她紧紧按住玲儿乱挥的胳膊,才发现这具看似纤细的身体抖得像狂风里的落叶,牙关咬得咯咯响,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还在与无形的敌人厮杀。

  “玲儿!你醒醒!”莲儿把她按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她,“这里不是历阳!没有火鬃熊,没有金军!你看看我,是我啊!”

  玲儿的动作骤然停了,鼻息间忽然钻入的清冽皂角香像道清泉,干净得像江南的春水,猛地冲散了那漫天的血腥。她混沌的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

  “莲……莲姐姐?”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茫然。

  “我在。”莲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安抚受惊的雏鸟,“别怕,我在呢。”

  玲儿的防线彻底垮了,眼泪混着汗珠子砸在莲儿的衣襟上,滚烫滚烫的。“自历阳回来,时常这样……”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总能闻见血腥味,看见他们倒在血泊里……宫里的嬷嬷换了几轮也没用,后来娘夜夜陪着我,命人夜里总点着灯,才好些……可如今娘她……”

  话没说完,就被莲儿更紧地搂住。莲儿低头看着怀里蜷缩的身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肩膀还带着少女的单薄,背后藏着这么多伤痕,夜夜被噩梦啃噬。莲儿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怨怼像个笑话——比起玲儿经历的血与火,她守着空闺的委屈,实在算不得什么。

  “没事了。”莲儿抬手抚过玲儿汗湿的鬓发,指尖的温柔里藏着疼惜,“都过去了。”她把玲儿搂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替她挡住那些追魂的噩梦,“以后夜里怕黑,我陪你点灯;再做噩梦,我就守着你说话,说到天亮。”

  玲儿的眼泪忽然决了堤,滚烫地砸在莲儿手背上。她死死攥着莲儿的衣襟,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哽咽道:“他们都死了……那么多人……就我活下来了……”

  “活着不是错。”莲儿的声音轻轻颤了,却异常坚定,“他们用命护你活下来,是盼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困在过去的血里。”她低头,在玲儿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以后,我陪你一起走出来。”

  黑暗中,两个原本针锋相对的姑娘紧紧靠在一起。远处的檐角铜铃又响了,风从涵洞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微光——那是黎明前的第一缕曦,正悄悄往地宫里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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