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契骨旧祠-《大胤武圣》

  山雨未歇,如泣如诉,在天地间织起一张无边无际的灰濛大网。

  江临的世界被毒、血、药与层叠的布条彻底封绝成一团无光的混沌。

  左臂与脸颊上狰狞的伤口,在草药的轮番刺激下,时而如万蚁噬咬般刺痛,时而又似滚油浇淋般灼烧。

  这无休止的痛楚与彻底的黑暗,早已让他丧失了对时间和方向的任何判断。

  只能任由掌心那只微凉却坚定的小手牵引著自己的手腕,像一个无助的孩童,在未知的泥泞中艰难跋涉。

  曾引以为傲的【磐石桩】內劲,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持续的毒伤消耗下,也仿佛失去了根基,变得滯涩而微弱,难以凝聚。

  脚下湿滑的腐殖土数度让他脚下打滑,差点跌倒,更有横生的虬结树根与垂落的坚韧藤蔓险些將他绊翻在地。

  每一次都是身旁那道看似纤弱的身影,以与她体格不相称的沉稳力量及时將他牢牢拉住,支撑著他那副隨时可能垮掉的残破身躯。

  江临不知他们在这风雨飘摇的崇山峻岭中穿行了多久,亦不知这条没有尽头的路,最终將通往何方。

  他只觉四周的林木愈发幽深,空气也愈发湿冷刺骨,脚下的地势在不知不觉中持续向上攀升,路径亦变得愈发崎嶇难辨,似乎早已偏离了任何凡人所能踏足的正常山道。

  这份彻底的未知与失控一度让他焦躁不安,数次想要开口询问。

  但回应他的,永远是她在他掌心之中,以指为笔,不疾不徐划出的字符。

  最初他尚有些许不解与隔阂,但很快便领悟,这应该並非是她很冷漠,而是某种他尚不能理解的特殊原因。

  於是,他索性彻底放弃了无用的言语,只凭著她指尖的引领与掌心的文字,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未知山林中將自己的性命全然交付。

  少女的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转向,都会提前在他掌心告知。

  有时是简单的石,示意他留意脚下。

  有时是枝,提醒他俯首避让。

  更多的时候则是一连串他需要凝神细细体会的笔划,仿佛在无声地描绘著前方复杂的地形,或是警示著某种潜在的危险。

  雨声中,他能听到她愈发粗重的呼吸,这场艰险的跋涉显然那对她而言,亦是极大的考验。

  然而从她指尖传递过来的言语,从始至终都带著一种奇异的安寧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竟让他那颗在黑暗与痛楚中备受煎熬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

  又不知翻过了几道令人心悸的险峻山樑,趟过了多少冰冷刺骨的湍急溪流。

  江临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伤痛与持续的失血中,数度陷入沉浮的边缘,几近溃散。

  直至某一刻,他脚下那泥泞湿滑的土径,忽然变得坚实干燥起来,薄底的快靴踏上去,竟发出了空洞的回声。

  几乎在同时,少女的指尖在他掌心,清晰而有力地划下两个字。

  “到了。”

  江临凝神,侧耳细听,四周那喧囂不休的风雨之声,似乎在此处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大幅削弱,变得遥远而模糊。

  一股混合著朽木的陈腐、断香的余韵以及山野特有的草木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孔。

  江临感觉掌心一松,少女暂时放开了他的手。

  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摸索声,紧接著,便是一声老旧木料在不堪重负下发出的吱呀长音,仿佛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户正被缓缓推开。

  一股带著陈年积灰与淡淡檀香的乾燥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

  少女再次抓住他的手掌,清晰地划出两个字。

  在她的重新牵引下,江临小心翼翼地跨过一道触感冰凉坚硬的石质门槛。

  鞋底接触到祠內同样冰凉的石板地面,头顶的风雨声骤然消失,只余下水滴顺著残破的瓦缝,不疾不徐地嘀嗒滴落,发出空旷的迴响。

  他隨即被扶住,靠著一根粗壮的圆柱坐在一个蒲团上。

  这蒲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居然没有被岁月风化。

  他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在身后那根冰冷的柱子上轻轻摸索。

  柱体异常坚硬,表面粗糙,似乎有不少岁月留下的剥落痕跡与细密的纵向裂纹。

  除了这些,他的指尖还触到了一段盘绕在柱身上疑似铁链的物体,但那铁链的触感却又极为诡异,上面布满了如同蛇鳞般层叠交错的粗糙结节。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著他的指尖,悄然爬上心头。

  很是诡异。

  “这是哪里”江临压下心中的异样,尝试著开口。

  少女来到他身前,在他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极为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那笔划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沉凝。

  江临凝神静气,仔细辨认了好几遍,才在心中將那三个陌生的字符组合起来,默念出声。

  “归骨祠!”

  这三个字,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苍凉与沉重。

  这里想必就是那契骨部先人埋骨之地,或是某种祭祀亡魂的祖宗旧祠了。

  难怪瀰漫著如此浓郁的沉寂与荒凉气息。

  少女的脚步声再次悉悉索索地响起,在不大的祠堂內四处游走,似乎在翻找著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便是一阵乾枯木柴被用力折断的咔嚓声,以及燧石相互敲击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没多时,一团暖意开始缓缓升腾瀰漫,驱散了些许古祠的阴寒。

  少女走到他身旁,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待他疑惑地摊开手掌,便在他掌心清晰地划下两个字:“换药。”

  江临当即挺直腰背,任由少女轻柔地解下那些早已被血水与药汁浸透的裹眼布条,然后用一块温热的湿布,轻柔又细致地擦拭著他的脸上和眼部的药泥与血污。

  她的动作很稳,带著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专注。

  当那些板结的药泥和骯脏的布条被完全取下,江临能感觉到眼皮上传来一阵久违的乾涩与轻鬆。

  他怀著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期盼,尝试著缓缓睁开了双眼。

  然而预想中的哪怕光影並未出现。

  眼前,依旧是那片让他感到窒息的漆黑。

  无论是曾被毒液侵蚀的左眼,还是原本存在光感的右眼,此刻都已彻底沉沦於黑暗。

  江临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间遍及四肢百骸。

  这些日子以来,歷经种种九死一生的磨炼,好不容易才打熬出这一身勉强足以自保的技艺。

  一旦失去眼睛,无异於前功尽弃。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小手轻轻覆上江临的手背,带著药草气息的指尖在他掌心缓缓划下。

  “毒,可解,信我。”

  心神剧震的江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负面情绪,点了点头。

  少女似乎还是担心,在他掌心继续比划解释:“我叫阿阑,是契骨巫祝,正修习息言咒,暂不能言,非不愿说,此毒,我识,能解。”

  原来她竟是身怀异术的异族巫姬。

  虽然依旧不明白那息言咒究竟是何种奇异的修行法门,但那句此毒,我识,能解,如同一道曦光,穿透了江临心中那层层叠叠的绝望阴云。

  阿阑见他迅速镇定下来,心下佩服的同时不再多言,开始专心处理他的伤口。

  江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凉黏稠的药浆,被她用某种柔软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那早已失去知觉的眼皮之上。

  那药浆触及肌肤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酷烈痛楚骤然炸开。

  初时,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恶狠狠地钻入他的眼眶骨髓。

  隨即,又像是被泼上了一勺滚沸的铁水,整个头颅都被那无法言喻的剧痛灼烧得嗡嗡作响,意识都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彻底衝散。

  他死死握紧拳头,牙关在剧痛中发出咯咯的错响,额角青筋根根暴起,浑身肌肉都因这非人的折磨而剧烈痉挛。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几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狂潮,才如退潮般缓缓消歇下去,化作一阵阵可以忍受的余痛暗流。

  虽然无边的黑暗依旧笼罩著他,但江临敏锐地感觉到,那股盘踞在他体內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蔓延的阴寒毒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截断源头,停止了扩散。

  甚至连他呼吸之间,那股带著死亡气息的腐甜之味,也悄然淡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