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对证-《谋娶金枝》

  北堂黎绝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命,交到他人手上之人。

  “萧将军,倘若这条线上隐藏着一条通道的话,那么箭头之处会通向哪里?”白鹿茗试着问。

  萧索疑惑了一瞬,双眼忽地变得明亮。

  他拾起那张地图,在帅帐中的羊皮地图上一一比对着。

  “是这里!”粗糙的手指用力地敲着一处。

  “是这里!倘若葫芦谷中当真有不为人知的密道的话,按照箭头的指示,应当就在这里!”

  萧索精神焕发,仿佛那箭头所指之处,当真藏着一条救命的密道。

  白鹿茗凑过去,眼光锁定在萧索所指之处。

  她记得北堂黎说过,葫芦谷的东面应当就是枫林峡,而枫林峡出来后……

  羊皮地图上显眼可见一条不算太窄的小道,正正能够通往明嵬军大营。

  会是巧合吗?

  白鹿茗不敢置信地抬眸,羊皮地图上,萧索的手指正沿着她方才思考过的路线,一寸一寸地挪向明嵬军大营。

  “萧将军!?”白鹿茗心中腾起一股无以名状的东西,如同劫后余生般令人庆幸。

  “哈哈哈!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萧索喜逐颜开,真是恨不得扑在那张羊皮地图上。

  白鹿茗也想跟着笑,却忽地觉得身子一软,两手堪堪扶住案角,才勉强支撑住了身子。

  脚尖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云端里。

  嘴角想要往上扯,却发现双颊根本提不起力气。

  反而是一点冰冰凉凉的东西,自眼眶滑落,留在唇畔。

  “这小子,临出发前,还问过我,‘萧将军难道不相信本帅?’、‘萧将军,可曾见过我打没有准备的仗?’,原来他早有准备!只是,这事,竟连我都不知。”

  说到这里,萧索脸色一变。

  他和北堂黎不仅曾是师徒,更是曾在战场上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的过命关系。

  倘若他们猜得不错,那又是什么因由让他没有事先透露出密道一事?

  他为什么不说?

  “萧将军。”

  “我会清查身边之人。”萧索虽然忠勇,却也非毫无心计之人,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北堂黎在前往之前,似乎也提醒过他——

  “应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林骁将军的行军路线。”

  当时听着不以为意,如今细想起来,原来他本就意有所指。

  故而,即便知道了北堂黎或许真有藏身之处,他们如今也不能急着前去搭救。

  萧索知道时间紧迫,北堂黎遁入葫芦谷已有七日,他和他所带领那支队伍身上的粮食恐怕早已不足。

  萧索故布疑阵,向自己的几名亲信分别透露了不同的消息,又让白予安松懈了巡防,刻意让消息溜出去。

  不出一日,那名叛徒被缉拿,竟是跟随萧索多年的副将程然。

  飘雪的天气,程然被扒了上衣绑在刑台上。

  一阵又一阵“呼哧”声,不知是烈风,还是军鞭的乍响。

  鞭子狠厉地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萧索身旁,是被“请”至寒天冰雪之中观刑的谢泽。

  “那鸟人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背叛主帅,背叛整个明嵬军?”

  明面上,他骂的是战槐西和程然。

  可实际上,那鸟人指的恰恰正是谢泽。

  萧索问的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而非“给了你什么好处”,便是一处暗示。

  多日不见的谢泽被刻意“请”至冰天雪地之中观刑,他身上衣物不厚,是直接被人从暖帐中架出来的。

  没有遮风的大氅,他身上的衣物一点都不避寒。

  他看着程然身上的伤口随着长鞭的烈舞,一道道翻然炸开,却又因为天气严寒而流不出多少血来。

  那丑陋而可怖的伤口狰狞着,像是对他一声声鄙夷的嘲笑。

  又似乎在暗示着他的结局。

  谢泽的身体和心里都跟着哆嗦不止。

  他几次想要挣扎着起身,皆被立于他身旁的“左右护法”给重重摁了回去。

  刺骨的寒意,由脚底,由座椅上不断地扎入他的身体,不断攀升。

  “啊!”他突然痛苦地抱住头部,发疯了一样,朝程然撞去。

  这一切太过迅疾,旁人根本没拦得住。

  萧索也在惊讶之中,转腕收了鞭子。

  而谢泽就这么垂着脑袋,直直地冲撞上了程然伤痕累累的胸膛。

  他将他的身躯狠狠地撞在刑台上。

  程然闷声一哼,一口血终于从胸腔溢出。

  他惨然而又怜悯地看了谢泽一眼,露出释然而诡异的笑。

  谢泽许了他什么好处?

  他在明嵬军中十几年,跟着萧索亦有近十载,区区一个谢泽,能许给他什么好处?

  将军?

  他是想过将军之位,可明嵬军中已有令他敬重的将军。

  高官厚禄?

  十几年的边疆生涯,除了打仗,他已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其他才能,还能做些什么。

  谢泽许他的这些,他都可以不要。

  唯独……

  谢泽拿他一家人的性命威胁了他。

  十几年了,未曾侍奉在身侧的老母亲,

  十几年了,见面屈指可数的妻子,

  十几年了,未曾看着长大的陌生的儿子……

  这些都是他心头的亏欠,他把自己的大好年华都给了边疆,给了明嵬军。

  如今还要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

  那一瞬间,他怀疑了,若是连家人都保不住,那么他誓死守卫的这个大褚天下又有何意义?!

  他也挣扎过,为难过。

  谢泽却给了他另一个选择,只要林骁的行军路线。

  林骁的行军路线?

  既非整个明嵬军的战略布局,亦非北堂黎和萧索将军的行军路线。

  似乎就变得没那么难以抉择了。

  反正林骁将军,迟早也会和燕军遇上,透露他的行军路线,不过就是遇上了打一张,至多便是提前受到埋伏,损失多一些。

  又或许未必呢?

  谢泽是未来褚帝的小舅子,这小舅子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

  或许只是一些私怨罢了。

  他承认,他的心胸还没那么开阔,守住国就是为了守住家,如果家都没了,那他现在做的这些,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为国为公十几年,杀敌无数,他只想自私这么一回,保住家人的性命,甚至在战后为自己捞点前程。

  他总是相信,只要有北堂黎在,这场仗一定会打赢的!

  可他没料到,谢泽这般轻易就将情报给了燕军,而燕军的目的却是将林骁引入葫芦谷。

  最最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计谋的最终目标,竟是明嵬军主帅北堂黎!

  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才严重认识到这件事可能造成的毁灭。

  他想过负荆请罪,可事到临头了又存着一点点侥幸。

  如今好了,当萧索有彻查的意图时,他放任行径,没有遮着掩着,终于落入了“圈套”之中。

  像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被捉到的那一刻,他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跟着落下。

  程然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没去看谢泽,而是将愧疚的目光投向萧索。

  “死无对证了。”

  谢泽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冠已是凌乱不堪,那一瞬间的冲撞时,让他的牙齿不慎咬到了舌头,渗出一点血来。

  他年纪轻轻,又有潘安之貌,家世不俗。

  在京都之中,也算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可这样的人,却被当做棋子,送至边疆之地,卷入了朝堂纷争,卷入了两国之战。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还是太嫩了。

  此刻的谢泽,目眦欲裂,嘴角挂血,外衫和头发,凌乱不堪。

  那句“死无对证了”更是充斥着一种邪魅、张扬、病态失常的味道。

  周围的人在那一瞬间,几乎看傻了眼,待反应过来后,连忙将谢泽制住,又急急将未知生死的程然送去了伤兵营,交到军医赵玄手上。

  萧索沉沉叹了一声,呵出的那口气,于半空中立即凝成了雪雾。

  他抬眸,望着东北方向,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吧。

  ……

  原本他要亲自去的,可林骁知道了这件事,愧疚和耻辱,令他无法枯坐等待。

  萧索知道,北堂黎既因林骁身陷葫芦谷,林骁就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前去救护。

  否则,林骁将永远无颜面对北堂黎,无颜面对明嵬军。

  甚至是,无颜面对前主帅老定王。

  峡道中,一群经过伪装的队伍,正缓缓前行,十分低调。

  他们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恰巧接近目的地。

  大学纷飞,明明身处白昼,那妖风刮在耳旁,却是像极了一阵鬼哭狼嚎。

  如同一群妖魔在叩天堂之门。

  白鹿茗神色凝峻,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大氅。

  一个畏寒的人实在不宜在雪中长时间行走。

  “林骁将军,我们距离枫林峡,还有多远?”

  林骁看着她的神色,竟有一瞬的恍惚。

  他怎么好像从她的神情和语气里,品出了另一个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