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理政奉天-《重生成为末代皇帝》

  到了,都督大人!

  马车在奉天都督府威严的石阶前稳稳停住,车夫打起车帘。巡警士兵迅速上前,肃立两旁。

  张作霖率先起身,搀扶着赵尔巽先行下了马车,午后的阳光照在赵尔巽略显疲惫的脸上,他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

  他没有立刻踏上台阶,而是站在原地,仿佛在重新感受这座象征权力顶峰的官署的气息。随后,他转过身,恰好迎上正利落下车,整理军装的张作霖。

  “雨亭啊,”赵尔巽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与倦意,“一路劳顿,有你在旁护卫,老夫心下甚安。”

  张作霖立即跨前一步,身体站得笔直,恭敬地回道:“都督言重了!护卫您老周全,是作霖的本分,更是奉天全军上下的职责!”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都督府前的空地上回荡,既是表态,也是说给周围所有官员和士兵听的。

  赵尔巽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嘉许的笑意,他缓步走近张作霖,目光却似乎越过了他,望向远方的校场方向。

  “今日在车站,见我军容整肃,士气可用,此乃奉天之福啊。”

  赵尔巽话锋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深沉起来,“然而,当今时局,犹如逆水行舟。外有强邻环伺,内有宵小窥探。我们所倚仗者,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直真正如臂使指、纪律严明的劲旅。”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张作霖脸上,变得锐利而充满期望:“雨亭,你在军中素有声望,勇于任事。这整顿军备、汰弱留强的重担,老夫思来想去,非你莫属。”

  这番话,如同一个诱饵,包裹着巨大的权力,也暗藏着绝对的凶险。

  “如臂使指”,是希望军队听命于他赵尔巽,还是听命于他张作霖?

  “整顿军备”,是赋予他扩张实力的尚方宝剑,还是引他触动各方利益、成为众矢之的的陷阱?

  张作霖心念电转,脸上却瞬间堆满受宠若惊而又义不容辞的神情,他“啪”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

  “蒙都督信重!作霖敢不效死力!”

  “只是……”他话锋微妙地一转,眉头稍稍皱起,露出一丝为难的务实姿态,“此事千头万绪,牵扯甚广。

  “汰弱,需有充足饷银安置遣散官兵,以防其流为匪患;”

  “留强,则需购置新式枪炮,加紧操练。这些……都需都督您老人家在省府会议上,力排众议,鼎力支持啊!”

  张作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要了实权,也要了财政支持,更将赵尔巽拉到了自己改革的前台,成为自己的“挡箭牌”与“背书人”。

  赵尔霜深邃地看了张作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更深的警惕。此子果然不是一味莽撞的武夫。

  “这个自然。”赵尔巽捋了捋胡须,语气恢复了平静,“你且大胆去做,先拟个详细的章程上来。所需款项、政令,老夫自会为你周旋。老夫要的,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奉天。”

  “是!请都督放心!”张作霖再次挺直腰板,“作霖必当鞠躬尽瘁,尽快拿出方案,绝不负都督今日之托!”

  一番看似宾主尽欢、委以重任的对话,在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中结束。

  “去吧,军中事务繁杂,不必在此陪我这老头子了。”赵尔巽摆了摆手,姿态慈和。

  “那作霖就先告退,都督您老也请好好休息。”

  张作霖恭敬地行了个军礼,随即利落地转身,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坚定而有力的“咔咔”声,在几名贴身护兵的簇拥下,向巡防营驻地方向离去。

  赵尔巽则在侍卫和文官们的跟随下,缓缓踏上都督府的台阶。他的背影在巍峨的府门映衬下,显得有些苍老,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人一个向内,走向权力的中枢,运筹帷幄;一个向外,走向军营,磨刀霍霍。

  奉天未来的格局,就在这番看似友好的勉励与承诺中,悄然奠定了基调。一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奉天都督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与试探暂时隔绝。

  都督府内是另一番景象:一种井然有序的忙碌。

  几名随行的小厮低着头,不敢惊扰任何人,自顾自地抬着赵尔巽那几件略显古旧的行李箱笼,沿着熟悉的回廊,悄无声息地向后院居所去了。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雕梁画栋之间,如同水滴汇入溪流。

  与此同时,早已停候在照壁前的民政、财政各厅官员,见赵尔巽步入,纷纷上前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混杂了恭敬与急切的神情。

  赵尔巽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他们,略一点头,并未多言,只摆了摆手。

  众官员便会意,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蜂,迅速转向,鱼贯进入东厢房的各间值房。

  顷刻间,那里便传来了开启卷柜、铺展文件的窸窣声与压低的讨论声——这架庞大的行政机器,因为主人的回归,瞬间重启了运转。

  赵尔巽并未停留,他的脚步沉稳,径直穿过庭院,走向位于奉天都督府的核心所在——他的办公书房。

  奉天都督府秘书长(注:历史上或称“总文案”等职)手持一叠文书,紧随其后,步履稍快半分,既显恭敬,又透露出亟待汇报的紧迫。

  书房内,一切如旧。

  紫檀木的大书案光可鉴人,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昨日刚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和淡淡墨香的气息。赵尔巽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汲取这熟悉环境所带来的力量,驱散旅途的疲惫。

  “说吧。”他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投向肃立案前的秘书长,“老夫离奉这些时日,都有哪些要紧事?”

  秘书长并未立刻展开手中的文书,而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正式而郑重的意味,开口说道:

  “首先要禀告都督一件大喜事。就在今日午时三刻,都督府电报房已接到北京总统府发来的正式任命电文。”

  他稍作停顿,清晰而缓慢地念出电文关键内容:“‘特命赵尔巽,继续留任奉天都督,总揽奉天军民要政,翊赞共和,安定地方。’ 此电文已存档备案。”

  这消息在意料之中,但经由北京正式确认,其象征意义重大。它意味着赵尔巽在奉天的权力,获得了法理上的延续。

  然而,秘书长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他拿起那叠文书最上面的几份,递到赵尔巽面前的书案上。

  “此外,在您返奉前夕及今日,北京政府连续发来多条政令,均需我奉天政府遵照执行,以配合民国新制。”秘书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干练,但言辞间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其一,涉及军事。”他指向第一份文件,“总统府令,要求各省都督逐步将地方巡防营等武装,纳入‘民国陆军’统一序列,进行番号整编、操法统一。 军饷、装备,中央将渐次统筹,并要求各省上报现有兵力、装备详册。”

  赵尔巽的目光微微一凝。这条政令看似是统一军制,实则暗藏玄机。“纳入统一序列”、“上报详册”,这无疑是袁世凯要将手伸进地方军队的开始。

  “其二,关乎行政。”秘书长继续汇报,手指移向第二份文件,“内务部令,要求各省改组行政公署,裁撤、合并一些前清旧有衙署,设立符合民国规制之各司、厅。 尤其强调,司法、教育等事务,应逐步独立,并需定期向中央相关部门汇报施政情况。”

  这旨在从行政体系上打破旧有格局,将地方权力纳入中央垂直管理的轨道。

  “其三,关于民生与经济。”秘书长指向第三份文件,“涉及推行新学制、鼓励兴办实业、统一税制等诸多方面。农工商部特别提及,将派员视察东三省之铁路、矿务,以期‘共同开发’。”

  这一条看似是发展要务,但“共同开发”与“派员视察”背后,是中央对东北丰富资源的觊觎和控制意图。

  秘书长汇报完毕,后退半步,垂手而立,等待着指示。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

  赵尔巽身体未动,目光低垂,落在眼前那几份薄薄的电文纸上。它们轻飘飘的,却代表着来自北京袁世凯的沉重压力。这些政令,条条都指向一个核心:削弱地方权力,加强中央集权。

  他深知,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那等于公然对抗中央,予人口实。但若全盘接受,奉天乃至东三省的自主性将荡然无存,他赵尔巽也将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对秘书长吩咐道:

  “将这些电文、政令,分送各相关厅司研议。着他们三日内,各自拿出一个‘因地制宜、详具本省情形’的初步执行条陈上来。记住,要他们仔细考量其中利弊与执行难度,万不可草率行事。”

  “是,卑职明白。”秘书长心领神会。这“因地制宜”和“考量执行难度”,便是应对之策的核心——拖延、磋商、以及有选择地执行。 既要做出遵从中央的姿态,又要最大限度地保住奉天的实权。

  既然呈报了中央政府传达的政令,这些日子以来,奉天省内羁押的政务,可有什么值得推敲的?

  秘书长早已准备妥当,闻言立即上前一步,将手中一摞文书轻轻置于案角,然后开始条理清晰地禀报:

  “回禀都督,政务方面,积压待批的公文共三十七件,紧要者八件。其中,日人于南满铁路附属地外新设警所三处,我交涉员已前往抗议,然其态度倨傲,此事需您定夺。此外,春耕在即,部分州县呈报农贷短缺,恐误农时,度支司(财政司)正在筹措,但缺口不小……”

  赵尔巽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听到日人设警所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秘书长稍作停顿,继续道:“财政方面,上月税收已初步核算,略低于预期。主要是商税因关卡厘金纠纷,有所滞纳。度支司建议,或可考虑发行地方短期公债,以解燃眉之急,此事亦需您示下。”

  “嗯。”赵尔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变得更深沉了,“军事上的情况呢?”

  秘书长的声音压低了些许,显得更为慎重:“巡防营各部驻地暂无异动。只是……张作霖统领的前路巡防营,近日操练尤为频繁,且有几批军火自关内运抵其部。 此外,冯麟阁(二十八师师长)部与张部防区交界处,偶有小的摩擦,双方均称是误会,已暂时平息。”

  听到张作霖的名字,赵尔巽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想起方才在府门外对张作霖的那番“勉励”与暗中交锋。整顿军备的权柄已经给出,这头猛虎是会先扑向猎物,还是会先回头审视自己的领地?

  “知道了。”赵尔巽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将日人设警所、农贷短缺与发行公债三事的详细卷宗,即刻调来。其余事务,按既定章程,分轻重缓急,陆续报我批阅。”

  秘书长闻言,略吸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地传入赵尔巽耳中。

  “都督明鉴。卑职另有要事禀报,是一件关乎东三省安危的密事。”他稍作停顿,见赵尔巽目光如炬,便不再犹豫,详细道来:

  “就在您返奉前后,约是六月初,我地方巡防队伍,在通往内蒙的要道上,破获了一起伪装成普通商队的军火运输大案。起初只当是寻常走私,但审讯深究之下,竟牵出一个惊天阴谋。”

  “经多方调查证实,这批军火是由日本人川岛速浪等人,与宗社党逆匪精心策划、相互勾结,企图秘密运往内蒙,交予喀喇沁王、巴林王等蒙古王公,策动他们共同举事,图谋所谓的 ‘满蒙独立’ !”

  “川岛速浪……”赵尔巽眼中寒光一闪,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此人乃是日本大陆政策的急先锋,浪人出身,行事狠辣诡谲。

  秘书长继续汇报,语气沉痛中带着一丝后怕:“此案绝非孤例。几乎在同一时期,我吉林、黑龙江两省当地政府,亦接连行动,破获了宗社党设于各地的多个秘密机关,缴获了大量往来密信、印信及武器。”

  “综合各方情报来看,这是一个波及整个东三省的、有组织、有预谋的叛乱计划。其背后,显然有日本浪人乃至军部的影子,意图利用前清宗室及蒙古王公的不满,在我东北制造分裂,浑水摸鱼。”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明媚的春光,此刻也显得危机四伏。

  赵尔巽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早已料到宗社党不会甘心,也深知日本对东北的野心,但没想到他们的行动如此迅速、猖獗,且已然形成了内外勾结、南北呼应的严峻态势。

  这不仅仅是几起孤立的案件,而是一场针对民国、针对他赵尔巽治理下的奉天乃至整个东北的立体颠覆行动。

  沉默了片刻,赵尔巽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打破了寂静:

  “涉案人犯,如何处置?”

  “回都督,主犯皆已严密关押,等候您亲自裁决。缴获的军火、文件也已封存。”

  “吉林、黑龙江方面,是何态度?”

  “两省都督均已来电通报情况,并表示愿与我奉天协同行动,坚决镇压此类叛乱阴谋,维护三省共同安定。”

  赵尔巽微微颔首。

  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黑吉两省与奉天的利益是一致的,绝不容许外部势力和内部叛乱分子破坏脆弱的平衡。

  “此事,北京政府知晓否?”

  “尚未正式呈报。此事关系重大,牵涉日人,恐引发外交纠纷,故需先请都督定夺。”

  赵尔巽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都督府内森严的院落。

  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外有袁世凯的中央集权压力,内有宗社党的分裂阴谋,境外还有日本虎视眈眈的煽风点火。

  他转过身,语气果断而决绝:

  “第一,将所有案卷、口供、物证,整理成详实报告,秘密呈送北京总统府,但需注明,因牵涉日人,提请中央在外交上予以周旋,我地方则严密防范。”

  “第二,电令三省各军警部门,即日起加强戒备,尤其对日人活动、宗社党残余势力,以及往来内蒙之通道,严加盘查监控,遇有可疑,立即逮捕,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第三,以此案为鉴,着即拟定一份《整肃地方治安,严惩叛乱条例》,对外宣称严厉打击土匪马贼,对内,则重点针对宗社党及一切图谋分裂之势力!”

  书房内,赵尔巽独自伫立。

  他意识到,留给他在各方势力间周旋的时间不多了。整顿军备以自强,肃清内奸以靖安,利用中央以制外, 这几件事必须立刻、同时推进。奉天,已处于风暴眼之中。

  “是,卑职这就去办。”秘书长精神一振,躬身领命,悄然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赵尔巽一人。他并没有立刻去翻阅秘书长即将送来的卷宗,而是将身体更深地陷入椅中,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属于奉天的天空。

  行李已归位,官员已就班,繁杂的政务与军情也已汇拢而来。

  他,赵尔巽,已经重新坐回了奉天权力的中心。然而,他知道,真正的风雨与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那疲惫的痕迹,只在无人之时,才敢悄然爬上这位封疆大吏的眉宇。

  赵尔巽独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目光再次投向那几份文件。

  一场围绕着权力与服从、集权与自治的无声较量,已经从北京延伸到了这间奉天都督府的书房里。

  而他,必须在这新旧交替的夹缝中,为奉天,也为自己,走出一条艰难的道路。

  厚重的书房门被关上,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书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与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赵尔巽并未急于动作,他静坐片刻,仿佛要将方才那纷繁的信息与决策在脑中沉淀下来。

  随后,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身体前倾,将目光投向了面前宽大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

  那仿佛是一座由各种紧急程度、各方利益诉求堆砌而成的小山。他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取过了最上面的一摞。

  首先是几份关于春耕农贷的急件,来自不同州县,言辞恳切,陈述着农户无钱购买种子、农具的窘境。

  他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并未直接批复准予拨付,而是在页边空白处写道:“着度支司会同劝业道,速议一‘以粮赋抵押、分期偿还’之暂行章程上报。款额务须精准发放到户,严防胥吏中饱。” 既回应了急务,又定下了防止贪污的调子。

  接着,是一份来自交涉司的冗长报告,详细记述了与日本领事就“南满铁路附属地外设警”一事的数次交涉经过,日方态度依旧强硬。

  赵尔巽的眉头深深锁起,他仔细阅读了每一个细节,最终批下:“据理力争,不容其逾越条约半分。然措辞需把握分寸,避免予其制造事端之口实。所有往来文书、会谈记录,均需一字不差,抄送北京外交部备案。”

  他知道,对此等事,既不能退让,又需借助中央之力进行外交周旋。

  然后,他拿起了一份关于地方税制改革的条陈。

  这是对接北京政令的一部分,涉及厘金、盐税等敏感领域。

  他读得很慢,不时用指甲在某行字下划一道浅浅的印痕。

  最终,赵尔巽批复:“所陈多有见地。可先行在奉天、辽阳两地试办,以观成效。切记,勿使商民负担骤增,致生怨望。” 改革势在必行,但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渐进之路。

  他就这样一份接一份地批阅着。

  有关学堂经费的,他批示优先保障;有关剿匪清乡的,他要求明确功过,赏罚分明;有关市政建设的,他则更关注款项来源与实际效用。

  他的批复,字迹苍劲有力,言语简洁而精准,时而严厉,时而勉励,既体现权威,也透露着务实的考量。

  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影响着奉天千万百姓的生计,或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午后,渐渐染上了黄昏的暖金,又逐渐沉入墨蓝。仆役曾轻手轻脚进来剪过灯花,添过新茶,但他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案牍劳形之中。

  当他在最后一份关于设立“奉天讲武堂”初步构想的文书上,写下 “准予筹办。所需细项,另文详议。” 并落下花押时,窗外已是红霞满天。

  他终于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去,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抬手用力揉按着酸胀的眉心,闭上双眼。

  书房内虽未昏暗,却已打开电灯,映照着他孤独而挺直的身影。

  案头上,那如山的文书已被移到了已处理的一侧,虽然新的文件明日仍会堆积上来,但此刻,奉天省的军政要务,总算在他的笔下,被梳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然而,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神的耗损。

  他知道,这些批阅下去的文字,即将转化为一道道政令,进入那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其间又会经历多少扭曲与折扣?

  张作霖整军会顺利进行吗?宗社党会就此偃旗息鼓吗?北京的政令又会接踵而至多少?

  所有这些思虑,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融在奉天都督府寂静的晚霞里。明日,又有明日的棋要走。

  书房内寂静,唯有偶尔纸张翻动的摩擦声。

  赵尔巽深知,言辞的演讲可以凝聚人心,但唯有白纸黑字的政令,方能真正启动权力的齿轮,将意图转化为行动。

  他没有丝毫耽搁,重新在宽大的书案后坐定。

  仆役早已重新研好了墨,浓郁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丝凛然的气息。

  他铺开印有“奉天都督府”衔头的专用公文笺,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笔锋在砚台里饱蘸浓墨,略一凝神,便落笔书写。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在这静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赵尔巽要以奉天都督的名义,下达一份纲领性的政策指令,将车站广场上的承诺,以及应对北京政府要求的方略,制度化、条文化。

  这份指令的措辞精心斟酌,既体现了他个人的施政意志,也巧妙地嵌入了对接北京政府的姿态:

  “为布告事:照得民国成立,共和肇基,刷新政治,与民更始。本都督奉大总统令,继续督饬奉天军民各政,自当恪遵中央号令,顺应时势潮流,以图地方之安谧与繁荣。兹为明确施政要旨,颁行改革条例如下,仰各属文武官员一体凛遵,切实办理。”

  第一条,定名曰《奉省保境安民纲要》。

  内申:“整饬军政为第一要义。着即成立‘奉天陆军整理处’,甄汰旧伍,编练新军,统一番号、饷章,务期兵皆精练,械皆利钝,以成劲旅,而固边圉。”

  此条,既呼应了北京“统一军制”的要求,又将主导权牢牢握在奉省手中,并将核心目标定义为“固边圉”,即针对外患,为接下来的军事集权铺垫。

  第二条,定名曰《鼓励实业暨保护产权令》。

  明确宣告:“凡奉省境内官民所营合法实业,及一切田土、房屋、商铺等私产,均受政府切实保护,任何人不得侵犯。 官绅商民,应各安生业,合力兴办矿务、铁路、工艺诸端,政府当予以便利及扶持。”

  此条直接安抚了士绅商贾最核心的财产关切,并为经济发展定下基调。

  第三条,定名曰《革新行政暨延揽人才令》。

  提出:“汰撤冗散衙署,厘定各司厅职权,以期行政敏捷,符合新制。无论前朝旧员亦或新学俊彦,但有才德,皆可量才录用。 各方人士,如有嘉谟良策,可径呈都督府,以备采择。”

  这既是对北京行政改革令的回应,也展现了开放姿态,旨在吸纳各方人才,尤其是安抚那些可能被边缘化的前清官员。

  第四条,定名曰《敦睦邻省暨协商政务纲要》。

  指示:“奉、吉、黑三省,唇齿相依。 凡关乎三省共同利害之事务,如边防、剿匪、交通、商贸等,应由各省派员,随时会商,和衷共济。”

  此条以协商合作的形式,间接回应了黑、吉两省的“合理诉求”,试图构建一个以奉天为主导的东三省协商机制。

  书写完毕,赵尔巽放下笔,仔细审阅着墨迹未干的条文。这些条款,是他未来施政的蓝图,也是他应对内外压力的第一道正式防线。

  他按响了唤人铃。

  一名机要秘书应声而入。

  “将此令即刻缮写,用印,明发奉天各府、厅、州、县,并抄送各军、警长官及省咨议局。”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将副本以‘呈报施政方略’之名,咨送北京国务院及总统府察阅。”

  “是!” 秘书双手接过文稿,步履匆匆而去。

  拟写完最后一份政令文件,赵尔巽并未立刻休息。他深知,政策的推行不仅需要自上而下的政令,也需要争取地方士绅与民意机构的支持,至少是形式上的支持。

  奉天省议会(其前身为咨议局),便是这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沉吟片刻,再次按响了唤人铃。此次应召而入的,是另一位负责文书传达的机要秘书。

  “都督。”秘书垂手而立。

  赵尔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语气却十分清晰、果断:“你明日去办一件事。以本都督名义,知会奉天省议会。”

  他略作停顿,字斟句酌地口述旨意:

  “告知他们,本都督已返奉视事,一切政务皆已厘清头绪。为宣达中央德意,共商本省革新大计,听取各界对于推行新政之谠论,本都督决定,将于近日内,于都督府会议厅,召集省议会诸议员,举行共和议会。”

  他特别强调了“共和议会”这四个字,这既是向北京政府表明奉天已步入民国轨道的姿态,也是对省议会本身的一种身份确认与抬举。

  “着他们预先准备,可就本省民政、财政、教育、实业诸端,各抒己见,汇集条陈,以备咨询。 具体日期,另行文通知。”

  “是,都督。卑职明白,即刻便去省议会传达。”机要秘书准确复述了要点,见赵尔巽再无其他吩咐,便躬身退下,快步离去。

  书房内,赵尔巽微微后靠,目光深邃。召集省议会,并非真要实行什么“共和民主”,而是要借此平台,完成几件至关重要的事:

  其一,通过省议会使其合法化他的施政纲领。让省议会成为他政策的传声筒和背书者,造成一种“官民一心”的印象,减少推行阻力。

  其二,试探并引导舆论。

  他可以通过这次会议,观察各方议员,尤其是那些代表地方士绅和新兴势力者的反应,摸清他们的诉求与底线。

  其三,做给北京袁世凯看。

  此举无疑是向袁世凯表明,他赵尔巽在奉天不仅牢牢掌握着军政大权,同时也善于运用“民意”机构,稳定而有效地治理着地方,完全符合“民国都督”的身份。

  其四,安抚与笼络。

  给予省议会一个参与感,能够有效安抚那些渴望在新时代发出声音的士绅阶层,将他们纳入自己构建的统治联盟之中。

  赵尔巽计划将自己置于会议的中心,既是主导者,也是仲裁者。

  他给予省议会发言权,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紧紧握在他自己手中。

  夜色渐深,赵尔巽的思绪,已经从案头的具体文件,跳到了不久之后,那场必将充满各种声音与诉求的“共和议会”之上。那将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赵尔巽再次靠回椅背,目光深沉。

  指令已下,棋局已开。接下来,便是看各方如何落子了。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些条文在奉天错综复杂的势力版图中,真正生根发芽。

  而那个刚刚被赋予了整顿军备重任的张作霖,其动向,将成为这一切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