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万国匠艺-《金漆令》

  皇宫深处,那座名为“静心斋”的院落,却弥漫着一种与“静心”截然相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如同粘稠的胶质,堵塞着每一寸空气。上好的沉水香早已压不住其中翻涌的腐朽气息。

  几名御医垂手侍立在厚重的锦缎帷幔之外,额头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门内,是死神的厅堂。

  萧执站在离床榻数步之遥的地方,他身上的沾染着军港未散的硝烟与海水的咸腥,腰间的佩剑犹带寒气。

  太后,他名义上的“祖母”,权倾朝野数十载的铁腕女人,此刻正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海港炮战的隆隆巨响,金乌卫押回俘虏时的嘈杂,似乎都未能穿透这层死寂。

  她选择在风暴来临前“静养”,却终究没能躲过死神的镰刀。报恩寺的梵钟,仿佛敲响她生命的丧钟。

  “执…执儿…”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从床榻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空洞和…一种奇异的急切。

  萧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一下。他缓缓上前一步,目光穿透模糊的色块,落在太后那张枯槁得脱了形的脸上。

  “皇祖母。”萧执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近…近些…”太后的手从锦被下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无力地在空中抓挠一下。

  萧执依言走近床边,那股混合着药味和内脏腐烂般的恶臭愈发浓烈。他垂眸,看着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枯手。

  “执儿…哀家…哀家对你不起…”太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息,浑浊的眼中竟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哀家…鬼迷心窍…被那‘人漆长生’的鬼话…迷了心窍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悔恨和恐惧,“是…是曹振!是他!还有…还有那些海商…他们…他们勾结东瀛妖僧…说什么…以匠女精魂为引…混入生漆…涂抹金身…可保容颜不老…长生久视…

  哀家…哀家一时糊涂…信了他们的鬼话!把…把宫里的防火漆秘方…给了他们…换…换他们的‘人漆’…”

  萧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防火漆配方泄露的源头,竟在此处!竟是为了这虚无缥缈、歹毒至极的“人漆长生”!

  无数将士的血,竟成这老妇人追求虚妄长生的祭品!

  滔天的怒火混杂着极致的恶心,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哀家…罪孽深重…”太后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枕畔,

  “害了…害了那么多将士…更…更害了…匠女漆心…”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而痛苦。

  太后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枯手无力地垂下,眼神涣散,陷入一种半昏迷的呓语状态,

  “先帝…他…他惧黄河裂…惧龙脉断…更惧…惧漆心知晓他欲以童女炼人漆封河的秘事…怕她泄露机密…便…便以‘漆刑’之名…将她…将她封入佛像…永镇河患…那…那佛像…就是她的棺椁…也是…也是她的牢笼…”

  轰!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萧执的心脏!

  原来…原来那场被美化为悲壮献祭的“漆刑”,竟是如此不堪的谋杀!是灭口!是永世的囚禁!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悲悯与沧桑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一步一步走出去。

  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全靠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活埋!浇筑!永镇!魂锢!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脑海中炸响!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恨!恨那为江山和长生不择手段的先帝!恨这助纣为虐的太后!恨这吃人的宫廷!恨这将匠人视为工具和祭品的腐朽王朝!

  更恨他自己!恨这流淌在血管里的、所谓的萧家血脉!这血脉,是原罪!是枷锁!是他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他踉跄走到金漆菩提树旁,恨意攻心……

  “陛下!”常禄和几名金乌卫听到动静,看到萧执口吐鲜血、状若疯魔的样子,无不骇然失色!

  “滚开!”萧执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恶鬼,声音嘶哑而狂暴!

  那目光中的疯狂杀意,让常禄等人瞬间如坠冰窟,不敢有丝毫违逆,连滚带爬地退下。

  只剩下萧执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不禁落回到那株冰冷的金漆菩提树上,落回到那颗刚刚被他无意甩手剥开菩提子上。

  那颗菩提子,在沾染了他喷溅的鲜血后,那金漆的表面,似乎…变得更加温润内敛,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血脉相连的…吸引力?

  鬼使神差地,萧执放弃握剑。他伸出那根沾染自己鲜血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般的颤抖,缓缓地、轻轻地…点向那颗沾血的菩提子!

  指尖,带着滚烫的血和冰冷的泪,触碰到那温润的金漆表面。

  就在触碰的瞬间!

  “嗡——!”

  那颗沾血的菩提子,表面金漆流淌,如同融化的黄金,瞬间将萧执指尖的鲜血…吸收了进去!

  紧接着!

  那颗菩提子顶端,一道比之前更加细微、却更加清晰的裂痕,无声无息地…绽开了!

  一缕极其暗淡、却无比熟悉的松墨清香,混合着一种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

  这气息…

  萧执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气息…只属于一个人!

  陆拙!

  ……

  泉州港,万国匠艺擂。

  阳光如同熔化的金箔,泼洒在巨大的、由坚硬海礁石垒砌而成的环形擂台上。

  咸腥的海风,此刻也压不住那喧嚣鼎沸、几乎要掀翻苍穹的声浪!人潮!如同沸腾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座临时搭建、却足以容纳万人的巨殿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挤满了看台的每一寸空间,攀上周围的桅杆和屋顶,目光炽热地聚焦在擂台中央那片耀眼的区域。

  高耸的彩旗猎猎作响,万国旗帜在阳光下招展。

  巨大的“日月同辉”纹盟徽,以最璀璨的金漆镶嵌在擂台正北面的高墙上,俯瞰着芸芸众生,象征着光明正大的匠道精神。

  评判高台上,来自大胤、西域、南洋、甚至遥远佛郎机的十几位德高望重的艺匠大师、饱学鸿儒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万国匠艺擂,终于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土地上,拉开帷幕!

  擂台上,一件件凝聚各国顶尖匠人心血的奇珍异宝,如同走马灯般轮番呈现,引来阵阵惊呼与赞叹。

  波斯匠人献上流光溢彩、薄如蝉翼的“大马士革星纹钢”弯刀,刀身旋转间,星辰流转,寒气逼人。

  天竺大师展示由整块黑檀木镂空雕琢的“千手千眼”湿婆神像,神像内部机关精巧,竟能自行旋转,千只手中法器碰撞,发出清越梵音。

  南洋土王麾下的船匠,抬出了一艘完全由象牙拼接而成的“圣象宝船”,船帆以金丝织就,船身镶嵌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奢华至极。

  ……

  每一件作品,都代表着一种文明的巅峰技艺,引来评判席上频频颔首和观众席上如雷的掌声。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不自觉地飘向擂台一侧,那个被大胤金乌卫严密守护着的、覆盖着巨大明黄绸缎的展示台。

  那里,是江烬璃和她的百工盟,准备整整三个月的惊世之作!

  终于!

  “下一件!大胤金漆阁,百工盟——金漆日月星盘!”司仪官洪亮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响彻全场!

  覆盖的明黄绸缎被两名壮硕的百工盟匠人,猛地掀开!

  “嗡——!”

  仿佛有实质的光环荡漾开来!

  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并非预想中庞大笨重的器物。

  那是一个直径约五尺、高度近三尺的…浑天星象仪?不!它比任何已知的星象仪都更加复杂、更加璀璨、更加…令人窒息!

  通体以最深沉、内敛的玄色大漆为底,仿佛凝固的夜空。

  而在那深邃的夜空之上,无数星辰并非简单的镶嵌点缀,而是以细如发丝、却坚韧无比的金丝银线,以失传的“金漆勾刀”绝技,一点一点“嵌”入漆层之中!

  星辰大小不一,疏密有致,银河璀璨,星宿分明,赫然是一幅完整的、微缩的北半球星空图!

  星辰之下,并非静止。一层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水晶琉璃圆环,如同宇宙的筋膜,以极其精密的同心圆结构层层嵌套。

  每一层圆环之上,都用近乎失传的“微雕点漆”技艺,刻满肉眼难辨的刻度、符号和复杂的天文星图!环与环之间,由细若游丝的透明漆线连接牵引,构成一个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网络。

  星盘的核心,是一轮由整块纯净黄玉雕琢而成的太阳,散发着温润而永恒的光芒。太阳的对面,则是一轮由最上等的夜光贝母镶嵌而成的明月,柔和清冷。

  日月之间,悬浮着一枚造型奇特的、如同鲨鱼利齿般尖锐锋利的金漆指针!指针的尾部,巧妙地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流转着深邃蓝光的磁石!

  整个星盘,如同一个微缩的、凝固时间与空间的宇宙!

  它安静地矗立在特制的、同样布满日月星辰纹路的乌木基座上,基座内部隐隐传来极其细微、如同心跳般的机括运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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