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一饮而尽-《一介刀仙》

  数日后,李小雨一家三口早已远离边陲雪山,黄土古道在脚下蜿蜒,像一条被岁月揉皱的粗布带,裹挟着漫天风尘向远方伸展。

  他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朔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带着边陲特有的粗粝与凛冽。

  那曾日夜相伴的雪峰,早已被层层尘烟与起伏的地势遮蔽,连家乡的轮廓也化作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仿佛昨夜炉火旁的谈笑、檐下结冰的冰棱、村口老槐树虬结的枝干,都随着这漫天风沙渐渐淡去,只余下心底一点若有若无的牵挂。

  “阿爹阿爹,你在看什么?”书香仰起小脸,眼眸清澈如雪山融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稚嫩的声音撞在风里,显得格外柔软。

  李小雨微微俯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布料,目光仍凝在远方那片被尘烟笼罩的天地。

  他喉结微动,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阿爹总觉得……家乡的雪山里,还有谁在等我。”

  话音落下时,心底忽然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叩击着心弦。

  “以后想爹娘的时候,我们就回来看他们。”曲潇湘悄然走近,指尖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温婉的声音像春日里缓缓融化的溪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家,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处坐标,是心里装着的那些念想,是无论走多远,回头时总能想起的灯火。”

  “嗯。”李小雨点头,掌心覆在她的手上,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度,牵起妻儿的手,“我们走吧。”

  一家三口渐行渐远,身影被漫天风尘渐渐吞没,成了苍茫长路上三个小小的剪影。

  马蹄印与足痕在黄土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像一行写给过往的诗,却转瞬便被朔风抹平,仿佛他们从未在此驻足。

  唯有风里飘来书香偶尔的笑语,还残留着一丝烟火气的余温。

  雪山之巅,吴界的元神静立如亘古不变的石像,抖落一身风雪冰碴,他望着那远去的方向,目光穿透风雪与尘烟,仿佛还能看见那三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直到三天三夜过去,肩头再覆厚厚霜雪,凝成一层莹白的铠甲,他才轻轻摇头,一声叹息如雷滚过雪原,却只惊起雪鸦数只,掠过苍白的天空。

  终究,他没有再踏入李小雨的命途。不是不能,而是不该。修道者亦有道心所守,有些因果一旦沾染,便是无尽的牵绊。

  雪山之巅,那沐雨栉风的白色身影,孤绝中带着一丝悲悯,宛如天地初开时便已伫立的守望者,凝视着凡尘里聚散离合的悲欢。

  浩渺无垠的黑暗穹顶之下,星河如瀑布般倾泻,万灵皆渺小如尘埃。修道之人,穷尽一生,踏碎虚空,斩断法则,只为寻一条通天之路,求一丝长生之机,挣脱轮回的桎梏。

  可芸芸众生,纵不知天地法则大道何在,又何尝不是以凡躯逆命而行?为情甘愿赴死,为爱舍弃所有,为一念执着而撼动山河——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逆天”?

  没有法力神通,却凭着心底那份“不屈”与“所念”,踏地而起,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撞破命运的牢笼,终得心中所愿。

  若星空有灵,俯瞰苍生,那些腾云驾雾、掌山河之力的仙人,与尘世中挣扎前行、为一日三餐奔波的凡人,又有何不同?

  在浩瀚无边的命运面前,皆是微光一点,挣扎求存,皆是逆天而行的旅人。

  仙是凡俗,众生亦是凡俗。不同的是,仙人掌山崩地裂之威,能劈开混沌。而凡人却怀明悟天地之思,能在柴米油盐里看见大道,在悲欢离合中悟透真谛。

  正因这“思”与“念”,道始生焉。

  天地之道,从不独属于仙人,它藏在炊烟袅袅里,藏在采参刀划破冻土的瞬间,藏在一家三口牵着手的温度里,仙神与众生,终归是有交集,有共鸣的。

  小雨的人生,看似平凡如草木枯荣、四季更迭,却蕴着最深的道意,平凡中见不凡,烟火里藏真谛,是在命运的洪流里守住本心的执着。

  可就是这样的人生,又是多少人穷尽修为、踏遍仙山也求之不得的?他让吴界心生羡慕,羡慕那掌心的温度,羡慕那回望时的牵挂,羡慕那平凡日子里的安稳与圆满。

  可吴界却无法成为他,因人与人不同,命与命相异,他自有天命要走,那条路没有烟火美满,只有无尽的凄凉孤寂。

  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妻儿绕膝,灯火可亲。于他而言,这些最寻常的温暖,却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是道心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此刻的吴界,立于雪山之巅,明月当空,清辉如银纱般洒落,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周身缓缓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浩荡气息,如江河奔涌,如天地呼吸,却带着一种明悟后的澄澈与坚定。

  这气息,不是来自法力的堆积,也并非源于神通的威能,而是心念通明道意自生的征兆,是历经三生轮回看遍世事浮沉后,对“道”的全新领悟。

  这是一种念,是一团不灭的火焰,在他魂魄深处熊熊燃烧,炽热而纯粹。它能焚尽虚妄与迷茫,能照亮轮回的幽暗,足以惊天动地,撼动法则。

  正因这念存在,他才真正有了踏足“道君”之境的资格。不是凭借修为的堆砌,而是源于对天地的认知与自我意志的觉醒。

  “因果……生死……真假……虚实……轮回……”他低声呢喃,字字如珠,落于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每一个词都像一道枷锁,又像一扇门,而他正站在门与锁的交界处。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只差一步,便能真正握住那把采参刀,那把凡人手中斩断因果、划破轮回的“道刃”。

  那把刀,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凡心”与“道心”的交汇,是“平凡”与“不凡”的桥梁。

  春去秋来,如今已是李小雨在江南安家的第二十个年头了。

  五十出头的他,眉梢眼角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像江南老屋的木梁上被时光啃噬出的纹路,每一道都藏着过往的风霜。

  鬓角的白发如秋日芦苇,一半被时光染透,一半还留着往昔的青黑,在江南的细雨与晨雾里,悄悄蔓延开来。

  李书香是块天生的读书料子,幼时便能过目成诵,少年时提笔成章,二十岁便考中秀才,随后一路顺遂,中举人、夺探花。

  如今在宁国朝堂之上官居三品侍郎,金殿奏对、政绩斐然,早已成了乡里人口中“光宗耀祖”的佳话。

  可李小雨心里却总悬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自打儿子入了仕途,一年到头能见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朝堂的钟鼓,官场的案牍,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父子间的烟火气,让那本该热络的亲情,渐渐淡成了书信里寥寥数语的寒暄。

  这一年,江南的寒意下得比往年早些,李小雨倚窗望雨时,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

  他想回老家看看那雪,看看那座藏着他半生记忆的边陲小城。

  在跟曲潇湘提了这想法后,两人便带着车夫,不着华服,轻装简从,雇了一辆结实的马车,踏上了回乡的路。

  车轮碾过官道,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像时光在大地上刻下的印记,伴着车轮“嘎吱嘎吱”的轻响,向着记忆深处的故土,缓缓延伸。

  大雪封山,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的白,万物都似被冻得沉寂下来,唯有这辆马车,像一只倔强的甲虫,在雪原上默默前行。

  车身偶尔被风雪裹挟,却始终朝着那座藏在山坳里的小城,一步步靠近。

  大半个月后,暮色四合,风雪渐紧,那座熟悉的边陲小城终于遥遥在望。昏黄的天光里,城郭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被水晕染开的水墨画。

  “老爷,我们快到了。”满脸风尘的车夫扯了扯缰绳,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声音里满是终于抵达的欣慰。

  李小雨拨开车帘,目光穿过飘飞的雪花,望向那雪中的小城。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淡青色的烟雾在雪幕中缓缓升腾,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冰冷的天地,让人心头泛起一股暖融融的踏实感。

  远处传来断续的马蹄声、车轱辘碾雪的“嘎吱”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声响,像一把钥匙,悄悄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

  最终,马车停在了一座久无人居的院落外,车辙在雪地里画下了最后一道弧线。

  他扶着车辕,缓缓走下马车,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往昔的时光里。

  身后,已然成为老妇的曲潇湘,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步履虽慢却稳,轻轻走下马车,与他并肩而立,凝望着那扇斑驳的院门。

  多年前,李小雨离乡时,曾将钥匙和一株珍贵的老参托付给邻居,请他们代为照看屋舍,逢年过节时清扫一番。

  二十年光阴流转,世事变迁,可这座小院竟与当年离别时几乎没什么两样,院墙的青砖依旧泛着冷光,门楣上的雕花还留着往昔的痕迹,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

  他伫立在门口,目光落在门槛上那道浅浅的凹痕,那是他少年时每日进出,鞋底磨出来的印记。

  声音低沉又轻柔,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故人:“阿爹,阿娘,小雨回来了……”

  转头望向远处巍峨的雪山,山尖覆着厚厚的积雪,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白光,他的语气更轻,却带着穿越风雪的坚定:“我回来了。”

  风雪骤然变大,雪花如鹅毛般纷飞,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可院中的屋舍内,炉火却烧得正旺,橙红的火光透过窗棂,洒在积雪上,晕开一片温暖的光晕。

  夫妻二人在先人墓碑前焚香祭拜,香烟袅袅升起,与风雪缠绕在一起,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时光。

  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只知道要拼尽全力,让爹娘过上好日子,让城里那些曾轻视他家境的人,日后都能高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如今,他坐在窗台边,指尖拂过窗棂上凝结的薄霜,望向窗外飞舞的雪花,往昔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

  采参时攀爬雪山的艰辛,初到江南时的茫然,儿子金榜题名时的喜悦,以及这些年里聚少离多的牵挂……

  那些画面渐渐模糊,最终被漫天的风雪覆盖。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放下盖帘,将过往与风雪,都隔在了窗外。

  转瞬又是十八年,李小雨已快七十岁,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老人斑如墨点般爬满了手背与脸颊。

  这些年里,李书香带着家眷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音信也变得稀疏,偶尔寄来的家书,多是报平安与说政事,少了幼时的亲昵絮语。

  李小雨嘴上总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每当夜深人静,曲潇湘总能看见他望着窗外的星空,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思念。

  她明白,那是为人父母者心底最深的牵挂,纵然嘴上说得洒脱,可心里的牵挂,却如藤蔓般缠绕着,从未松开。

  天下哪有父母,真能放下子女的安危与悲欢?

  曲潇湘温了一壶陈年老酒,酒香醇厚,带着岁月的沉淀,轻轻放到桌上。两人皆入暮年,相视时,眼神里满是相濡以沫的温柔。

  李小雨拿起酒盏,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饮下一口酒,酒液滑过喉咙,先是苦涩,继而辛辣,最后竟有一丝淡淡的回甘在舌尖萦绕。

  像极了这一生,苦中带甜,涩里藏温,有遗憾,也有圆满。

  日子一天天过去,边城的春天来了,柳枝抽出嫩绿的新芽,像给雪白的天地缀上了点点生机。

  可李小雨却觉气力渐消,身体如秋日的草木,渐渐失去了生机。

  “好久……都没梦到你了啊……”

  他静坐在屋中,目光常常停留在窗外,似在等一个归人,又似在等一场迟来的重逢,眼神里带着一种平静的期待。

  忽而,雪山之巅传来“咔咔”的冰裂声,清脆又沉重,像天地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紧接着,小城的街巷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屋舍、树木、积雪,一切的轮廓都如墨入水般消散,天地万物仿佛被风雪吞噬,只剩一片混沌的白。

  可就在这混沌之中,有一人自雪峰深处缓步走来。

  一头白发如雪般耀眼,衣袂在风雪中轻轻飘动,神色冷峻而淡漠,目光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藏着无数未诉的故事。

  “你终于来了……”李小雨喃喃出声,声音轻如雪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白发青年默然片刻,一步踏出,瞬息间已立于桌前,衣袍未动,风雪也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拿起酒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一饮而尽,酒液入喉,那苦涩、辛辣与回甘,似乎都成了他此刻的心境。

  窗外,风雪依旧,可屋内,时光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唯有坐着的老人,带着一生的牵挂与圆满;站立的青年,带着未知的过往与来意,还有那杯中已尽的酒渍,正散发着醇厚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