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陈香,吃饭要香香-《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晚上王明远从藏书阁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狗娃早就把饭菜做好了,简单的卤肉和小菜,配着早上蒸的馒头,外加一盆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摆在堂屋中央的桌子上。

  见他跨进院门,狗娃连忙招呼:“三叔,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王明远放下书箱,洗了手坐下,拿起筷子刚吃了两口饭,鼻翼忽然微微抽动了两下。

  他停下动作,侧耳细听了一下隔壁院子的动静——静悄悄的,但空气中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

  他皱了皱眉,看向正埋头呼噜噜喝汤的狗娃,问道:“狗娃,你闻没闻到……好像有一股沤肥的味道?像是从隔壁飘过来的。”

  他自小在清水村长大,对这股子农家肥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虽然这白鹿洞书院清雅,但这味道勾起的却是老家院子里种菜施肥的记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狗娃本来还憋着,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书童伺候举人老爷,受点委屈刁难也是常事,他在别的书院也见过不少。

  可一听三叔也闻到了,那股子为隔壁那“小书童”打抱不平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再也压不住了。

  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黑脸膛上满是愤愤不平:“三叔!你也闻到了吧?就是隔壁!是隔壁那个举人老爷折腾人!让他那书童用这农家肥种菜呢!”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三叔你是没看见!白天我出去买菜苗回来,正好瞅见!那兄弟,看着年纪也不大,白白净净,瘦得跟麻杆似的,蹲在那儿拿个小铲子瞎刨,那动作笨的哟……一看就是没正经干过啥农活!

  他还得捏着鼻子去舀那粪水浇地!我的老天爷,那举人老爷也太会折腾人了!这不是纯纯的为难人吗?哪有举人让底下书童干这种活计的!”

  王明远听着,慢慢嚼着饭,心里琢磨开了。

  他今日探听到,丁管事安排这“青竹苑”,缘由大概就是隔壁住着的那位次次月考头名、性子古怪的天才举人?

  而这古怪之处,原来竟是体现在如此刁难一个瘦弱书童上?

  用农家肥种菜……这癖好还真是……别致得有点离谱了,怕不是因为学业压力过大,有什么“心理疾病”?

  若是寻常学子,怕是整日闻到这种味道也会忍不住搬走吧。

  他正思索着,院门忽然被“笃笃笃”轻轻敲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和试探。

  狗娃一愣,嘀咕道:“这么晚了,谁啊?”他起身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就是他白天见过的那个白净少年!

  此刻这少年还穿着那身半旧的浅灰色粗布短褂,袖口和衣襟上还沾着些泥点子,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看着比白天更狼狈了些。

  他手里还捏着那把眼熟的小铲子,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和不好意思。

  狗娃一看他这模样,心里那点同情和火气更是压不住了,嗓门不由得大了些,带着心疼和急切:

  “兄弟?!是你啊!咋这个点过来了?是不是你家老爷又苛责你了?逼你晚上还得干活?

  吃饭了没?是不是他不给你饭吃?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能倒,一定是经常不给你吃饭!”

  那少年被狗娃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问题问得有点懵,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狗娃那同情心泛滥的劲头上来了,根本不容他插话。

  狗娃看着对方手里空空的,身上脏兮兮的,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这肯定是饿着肚子被赶出来继续干活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回屋里,从桌上直接端起那盘还没怎么动过的、他特意给三叔留的卤肉和大半盘馒头,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全塞进那少年怀里。

  “快!拿着!趁热乎赶紧吃!躲远点吃,别让你家那黑心老爷看见了!”

  狗娃压低了声音,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还警惕地往隔壁院子瞟了一眼。

  那少年怀里猛地被塞了一堆吃食,温热油腻的卤肉汁瞬间洇湿了他单薄的粗布褂子。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低头看看怀里油汪汪的肉和白胖的馒头,再抬头看看一脸仗义的狗娃,脸上表情复杂极了,像是想笑又觉得荒唐,最终化为一种极其无奈的困惑。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声音清朗,却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大、大叔?我不是来讨饭的……”

  狗娃一听“大叔”这称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啥?!大叔?!你叫谁大叔呢!我今年才十三!”

  那少年闻言也愣住了,仔细打量了一下狗娃那黝黑结实、身高接近两米、浑身透着彪悍气息的身板,再对比一下自己这样子,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了误会出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真诚些,放缓了语调解释道:“对不住,大......呃,小兄弟,是我眼拙。还未请教小兄弟名讳?”

  狗娃气鼓鼓地,但还是答道:

  “我叫王心恒!你叫我狗娃就行,我娘从小就这样叫我,说贱名好养活!

  希望我跟家里那条大黑狗一样壮实好养活!

  你呢?你叫啥?咋这么晚还跑来?还拿着铲子?”

  他心里还认定了对方是来找他帮忙干活的。

  那少年闻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我叫陈香。陈年的陈,香气的香,今年十五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希望我……能吃饱些,吃饭要香香。”

  狗娃一听,心里那点同情更是泛滥成灾了。

  瞧瞧!连名字都透着股吃不饱饭的可怜劲儿!这娃以前过得是啥日子啊!

  他立刻用一种“我都懂”的眼神看着陈香,用力点头:“嗯!陈香哥!这名字好!以后肯定能吃饱饭!”

  他心里已经自动补全了一出“穷苦孩子被卖身为仆惨遭虐待”的大戏。

  陈香看着狗娃那毫不作伪的关切眼神,心里莫名动了一下。

  他顿了顿,终于说明了来意:“狗娃兄弟,我这么晚冒昧过来,真不是讨吃的,我是想……向你请教如何种地。白日看你动作麻利,是行家里手。我……我自己琢磨,总是不得法。”

  狗娃一听,更是印证了自己的想法——看吧!

  就是被那无良举人逼着种地,还要求种好!种不好怕不是要挨打挨饿!

  他胸脯一拍,豪气干云:“就这事啊!包在我身上!种地我可是好手!走!我现在就去教你!保证把你那点地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说完,他扭头就对屋里的王明远喊了一嗓子:“三叔!我去给新认识的兄弟帮个忙!你吃完碗放厨房就行,我回来收拾!”

  话音未落,根本不等王明远回应,狗娃就一把拉起陈香的手腕,风风火火地朝着隔壁院子冲了过去。

  他手心粗糙温热,力气又大,陈香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只能哭笑不得地被拽着走。

  王明远端着饭碗,看着空荡荡的桌上仅剩的一碟小菜,无奈地摇了摇头。

  狗娃这热心肠和急性子,真是十几年如一日。

  到了隔壁院子,面对另一块正在整理的新菜地,狗娃更是卖力。

  他拿过锄头,一边嘴里啪啦地讲解着“深翻土、碎大块、巧施肥、勤浇水”的要点,一边手下不停,把陈香照着他下午教的法子弄得歪歪扭扭的地,重新整理得横平竖直,土松得能捏出油来。

  陈香跟在一旁,看得极其认真,偶尔还会蹲下身,抓一把狗娃翻松的土仔细看看,又对比一下自己之前弄的,眼神里透着专注和恍然。

  狗娃一边干活,一边嘴也没闲着。

  他这人实在,一旦认可了这人,便会很快想办法跟这人交心,最快的方式就是先把自己家底捡些不太重要的抖搂出来。

  “陈香哥,我家是秦陕那边永乐镇清水村的,我爹叫王大牛,我三叔就是刚才屋里那个,叫王明远,也是举人老爷呢!我还有个二叔在边关……我奶做的臊子面可好吃了……我们村头那棵老槐树,三个人都抱不过来……”

  他叽里咕噜地说着家里的情况,语气里带着朴实的自豪和想念。

  陈香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偶尔在狗娃问“你呢?你家里咋样?”时,眼神会黯淡一下,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家里……就我一个了。我娘在我小时候就走了……我爹……早年饥荒的时候,没挺过去……”

  狗娃一听,心里更是酸楚难受极了。

  果然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娃!怪不得被卖到这里当书童受苦!

  他手下讲解更卖力了,心里已经把隔壁那个素未谋面的“举人老爷”骂了千百遍,决定以后要多帮帮这个可怜的“陈香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那一小片菜地彻底弄妥当了。

  狗娃看着这块整齐的新菜地,满意地拍拍手:“成了!陈香哥,以后就这么弄!保准菜长得蹭蹭的!有啥不会的,随时过来问我!”

  陈香看着焕然一新的菜地,又看看累得额头冒汗、笑容憨直的狗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郑重道谢。

  但狗娃根本没给他机会,又叮嘱了几句“施肥要注意”、“浇水别浇芯”之类的话,便摆摆手,风风火火地回自己院子了,留下陈香一个人站在初升的月光下,对着那片菜地若有所思。

  狗娃回到青竹苑,王明远已经吃完了饭,碗筷也自己收拾了,正在书房里挑灯夜读。

  狗娃简单洗漱了一下,没去打扰三叔,自己也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