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遇莺小记》

  第二天一早,叶莺吸取了经验,见玉露还在磨磨蹭蹭,说了声便直接往灶房去了。

  今儿时辰早,她发了白面,蒸上一屉素包子。

  另蒸一笼玉灌肺,松仁、核桃先炒得香气四溢,再跟炸馓子一道研碎成粉,那油香气,甚至盖过了锅里拿猪羊骨汤煮的虾子馎饦。

  刚做好,重云就来取食,被香一大跳。

  但见那馎饦面片中掺了剁碎的虾末,红丝丝的,碗里飘着嫩黄的是姜粒,翠绿的是芫荽葱末,颜色缤纷,格外好看。

  两样蒸笼里头,一碟儿胖乎白软的小包子,捏成刚好入口的大小,从收口褶子里看出少说四五样配馅儿;一碟那焦黄的玉灌肺,佐以红艳艳辣汁解腻。

  再有拿酱瓜炒的鸡丁、清炒黄芽白丝儿与煎鸡子三样小菜盛在巴掌大的方格碟里。

  酱瓜拿盐醋泡了一夜,酸溜溜的,与小雏鸡的腿肉切丁同炒,肉嫩瓜脆。

  那黄芽白颇是清爽,煎鸡子香灿灿,一咬开还有些嫩溏心。

  重云昨日与叶莺熟悉了,今日也好问道:“莺儿姐姐,咱们一会吃的什么呀?”

  叶莺也喜欢逗他:“这馎饦揪剩的面团还有些,莫若与你们做碗炝锅索饼,捏素包子剩的藕、蕈子丁,切些肉来炒个浇头,再拿油盐拌上一碟水芹,好不?”

  重云只光听就觉得留涎水,赶紧道:“这炝锅索饼就要热烫烫的吃才好,姐姐先莫做,等我给公子送了饭回来!”

  最后的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拎着食盒跑了。

  叶莺一乐。

  远远的,青石小道尽头走来个纤细身影,定睛细看,又是玉露姗姗来迟。

  “饿死我了,快,莺儿,有什么吃的?”

  相处几日,玉露也算看出这莺儿好性,一手本事,人又老实、不多话,便想哄着她多当些苦差累差,自己好清闲。

  叶莺蹙眉,拿了个烫乎乎的包子给她:“莫忘了你今日该守在厨房听唤。”

  “我晓得,我晓得的,”今日玉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见留值积极得不行,“莺儿,你好好歇着去,有我在这里,必不让咱们挨骂。”

  做完下人饭食,叶莺且回去眯了个晌午觉,正是香甜时候,忽觉有人在用力摇晃她。

  一醒来,发现玉露又回来了。

  叶莺茫然半晌,缓过神来,“什么事?”

  她去水缸旁洗了把脸清醒,只听玉露颇不高兴道,“白术姐问,昨日的点心可还有。”

  豌豆糕?

  “做那豆糕简单,不过是褪了皮的豆子蒸熟捣烂,少放些糖罢了。你做来便是。”

  就这也值得专程回来叫她呀?

  玉露更不高兴了:“你当我愿意烦你,我做的公子不喜,白术才又来问。”

  她在那闷炉似的灶房呆着,不就为了给公子送吃食,好叫他知晓院里新来了个俏丽丫鬟吗?

  可做了点心送去,戴了恁鲜亮的头花,还抹了唇,不仅没见着公子的面,还被白术说了一通。

  就连做的点心,公子也不喜,只沾了沾口。

  昨个莺儿做的,她吃了,是好,可她做的也不赖呀!

  “嗤,”叶莺乐了,对她道,“你来,替我剥豆儿,我教你。”

  玉露刚要撇嘴,又听她道:“你不学,若日后再一个人,公子又想吃这口了怎么办?”

  成功地将玉露给哄去了。

  该说不说,她看人说话这点,很准。

  到了灶房,看见筐里的豌豆,叶莺捏一颗在指尖一抿,便道怪不得。

  “今日的豆不好,吃进嘴里发干。”她说着,将袖子挽了上去,把豌豆加水先蒸得烂熟。

  “这与我做的也没太大分别嘛。”

  玉露嘀嘀咕咕地拿来糖霜,被叶莺给拦下了,“这种不加糖,加蜜,进口更顺。那柜儿里有坛百花蜜,你拿来。”

  就见她加了蜜拌匀后,又下锅炒干,再端了木头模子与一盆刚从井里头打上来的沁凉井水来。

  “本该拿冰湃过更好定型的,公子体弱,咱们便取巧,只将木头模子冰一冰,不至于摁出来的糕点散了形状。”

  玉露心道这莺儿真是个实心眼儿,难不成不知把本事捏在自己手里的道理,还真想教会自己呀?

  她哪里知道人家会得可多了,压根没把这点心做法看在眼里。

  也是从小接触到的村民都淳朴热心,无论做席面的张婶,还是给人看诊治病的刘叟,待她就像是亲孙女一般。这具身体没有亲人,却有一大帮胜似亲人的“家人”。

  她真的很想他们呀。

  叶莺看出玉露是个爱往前头凑的,做好了点心,便交给她去。

  玉露喜道:“莺儿,你真好,等我发达了一准儿记着你!”

  叶莺笑了笑,还是别记着了吧。

  不一会儿,玉露回来了,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脸蛋又变得忿忿起来。

  从匣子里取出五十个钱放在她面前,“喏,给的赏钱。”

  白术管着崔沅的库房,像打赏底下人这样的小事,自己就能做主。

  因叶莺的点心饭食做得好,崔沅这两日用得多些了,竹苑大家伙儿都高兴。

  白术赏她,便是叫她继续用心做。

  玉露见她得了赏钱而自己没有,先前还吃白术一顿冷言冷语,更别说大太阳底下跑两趟,连公子的头发丝儿都没见着,别提多窝火了。

  叶莺也不独占,从中数出十个给她。

  倒叫玉露不好意思挂脸了:“莺儿……”

  叶莺竖掌打断:“你若真想谢,明儿早些来当差。”

  玉露没吱声,只是悄悄地躲着她,将那十枚铜子与方才偷偷留下来的七个,放在了一起。

  澄心斋里,白术接过了匣子。

  玉露先前眼神止不住往屋里瞄,被白术斥了,这次倒是老实,送过就走了。

  白术先进了茶水屋,取出里面的点心摆在攒盒里,才给公子端去。

  就见公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怎地又送点心?”

  那必不能说是自己觉得公子没吃饱。

  白术解释道:“那厨娘得知公子用不惯今日的点心,特重新做了一些。”

  崔沅点点头。

  翻过一页书,才拈起一块,放进口中。这糕点大小刚好入口,他吃得很是优雅,入口后便再没有别的动作,以至于白术以为这次的也不行,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崔沅啜口茶,突然道:“不是。”

  白术一激灵,“什么?”

  崔沅笃定:“与方才的点心,不是一人所做。”

  在白术有点懵的眼神中,他又拈了一块,慢慢品了起来。

  第一回送来的点心,口感干涩而松散,味道甜腻。只一口,他便尝出不是出自昨日那厨娘之手。

  半分比不上这个。

  点心攒盒分了上下二层,一层里三个格子,摆了六种点心。除了这豌豆蜜糕外,其余从外头萧记买回来的,崔沅只用了一块凫茨糕便再没动过了。

  撤下点心后,白术尝了剩下的一块,心中主意已定,回屋从箱笼里拿了一吊钱,想了想,又添了一方白缎绣海棠蛱蝶的帕巾,匆匆来到灶房寻人。得玉露告知叶莺回屋了,又找到外院的下人房。

  “白术姐?”叶莺看见她来,有些惊讶和紧张,“可是点心有什么不好?”

  她正浆洗上午换下来的衣裳,天儿热,在灶房待上半晌能出一背的汗,好在衣裳干得也快,一日两换不成问题。

  小姑娘生得好看,便是剪了个刘海挡住眉眼,也难掩姣好。

  公子不喜娇柔造作,白术跟着他,也练出了一双利眼。看得出来,莺儿身上这种纤细、娇净是天生的,不是为了刻意迎合谁。

  白术现在看她十分顺眼,说话也热情多了:“你别怕呀,点心很好,就是来问问你可还会做别的?”

  叶莺松了口气,有些害羞道:“点心铺里常卖的,都会。”其实点心铺里不卖的,她也会。

  原只想着叫她多学两种,间隔着上,不叫公子那么容易吃腻,没想到她会的还不少。

  白术更惊喜了,只不过面上不能显露,要保持稳重。

  “那好,日后就不叫玉露经手公子的吃食了,你每日按着公子吃药的时辰做好,我叫人来提。”

  说着,将那包银钱与簇新的帕子给了她,“大热天辛苦你了,这些你且拿着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玩。”

  “姐姐,这……”叶莺欲摆手,孰料刚伸出手就被一把塞过。

  “好好做。”白术是笑着说的,“这些才算什么?公子只是赏罚分明,可不是小气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威重跟魄力。在叶莺眼里,简直在发光。

  就该这样!任凭嘴上怎么画饼,都抵不过真金白银好嘛!

  叶莺眼睛弯了起来:“嗯!”

  白术还想说什么,忽地脸色一变:“莺儿,你这儿……可有新的月事带?”

  她是很不规律的那种,平日倒好,寝屋离澄心斋不远,叫桑叶或旁人替她顶一下就是,实在难受,在屋里歇几天,公子也不会说什么,只今日出来得临时,谁想到就这一会儿,下腹就有一股热流,隐隐坠痛。

  叶莺见她脸都白了,忙道:“姐姐先去我那坐一会儿,我给你找。”

  叶莺拿来隐囊、垫子,将坐榻铺得软软的,又在她腰后的位置垫了一个,然后从箱笼里取出条新月事带给她,再替她关门。

  白术先检查了衣裳,好在刚来,裙上没沾,换好后,又坐着缓了一会儿,就听见叶莺敲门问:“白术姐,我拿茶炉煮了热糖水,这会给你端进来?”

  白术这种大丫鬟,在后世怎么也是个女强人。她又是个利落能干的,有时候身体难受宁愿扛过去。

  尤其是叫别人照顾公子,她不放心。

  先前竹苑可不止这几个人,遣散了一批年纪大的,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守夜的丫鬟走神,没及时察觉公子夜里高热,差点耽误大夫诊治。

  白术就火了,没用的人留着也是白养,把这些人打发去别的院子干杂活,竹苑人少些,却都是从小在公子身边到,用着放心。

  重云个小孩都得又在书房伺候笔墨,又煎药提膳,她要操心事只会更多。

  就有些熬坏了身体。

  喝了叶莺煮的糖水,手脚回暖了,她谢了对方,又赶着回去当差。

  白术走后,叶莺趁没人将荷包里的钱都倒出来,一数,竟有两吊子钱。

  那方簇新的缎帕,绣工面料皆精湛,她也舍不得用,便好好地压在了枕头下面。待什么时候托外头的婆子替她拿出去当卖,少说也能换一两银子。

  若说先前忽然做点心,是因为同病相怜起了恻隐心,今天拿到这些钱,她便更情愿叫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吃得好了。

  晡食前,玉露忍不住打听下午白术寻她做什么。

  同住一屋,有些事瞒不过她,叶莺却也不会什么都说,只道:“来问我还会什么点心,以后日日都要做了。”

  经过今日,玉露也知晓拿送点心的借口见不上公子,不免抱怨道:“就说你多事,当初做什么点心?这下好了,又多个活!”

  叶莺安慰她,“我来做,不用你忙。”

  对方这才止了念叨。

  叶莺是故意这么说的,若是按白术的说法,直接告诉她以后只要叶莺做,她说不准还会不平衡。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玉露个小姑娘,这会只觉得她老好人,有些傻,若不是与自己搭伙,肯定被人欺负死。

  夜里,旁人都睡下了,叶莺却背了个拿绳子缝的挎包在身上,趁夜出了门。

  没有灯笼,她只能端个蜡烛在手上,循着香气一路摸到竹苑西墙下。

  这里,开了一丛夜香。

  此夜香非彼夜香,是在夜晚盛开的白色小花,香气清远,能入药、煲汤,对女子月事不调也有很好的效用。

  不说赏不赏钱,叶莺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和崇拜白术这种性格的人,她才比自己大两岁,放后世也就高中毕业的年纪,就能管理一大群人,还做得这样妥帖。

  所以明日朝食,她打算给白术做一道“夜香花炖鸡子”,这才大晚上出门。

  叶莺寻了块平滑的石头,倾些蜡油在表面,将蜡烛固定好。

  一点豆大火光,摇摇晃晃,在浓重的夜色里格外显眼。

  叶莺只寻那些嫩花头掐下来,费了不少功夫才装了半个荷包。

  虽是晚上,夏夜的温度也不低了,叶莺忙上忙下还出了些薄汗,不过她沉浸在摘花里,也就没注意身后有脚步声动静。

  直到那人离得近了,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住大半火光,她后知后觉地僵在了原地。

  这绝不是个女子的身影……

  竹苑里也没有成年小厮。

  莫不是蜡烛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一瞬间,叶莺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看过的恐怖片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