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长烟落日孤城闭(五)-《人在靖康,开局唤醒赵云英灵》

  木桌上的铜盆还冒着热气,前厅开饭时特意多送了些牛羊肉过来,一群人吃的是嘴角冒油,大快朵颐,生活好似转弯了,好肉好菜,赏官赏钱,若不是在这封闭的城里,恐怕真是时来运转了。

  最后一块羊肉被卢疯虎囫囵塞进嘴里,油顺着下巴滴落,他伸出舌头舔了个干净,又抄起锤子对着羊骨头“哐当”砸下去。

  骨髓混着油星溅在他手背上,他舌头一卷就舔了个干净,“直娘贼,这玩意儿比金子还金贵!”

  骨碴溅得满桌都是,周铁伸手抢了块带筋的,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眼里的红血丝比盆里的肉汤还艳,贪婪地咀嚼着骨缝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油花和骨髓,他闭着眼,喉结剧烈滚动,脸上是一种近乎痛苦的享受表情。

  “不怕兄弟们笑话,”他睁开眼,“好几个月了,肚里的油水早被舔干净了!这两天才算吃顿好的,上回闻到正经肉味,还是人家义胜军军营里啃大肉,那香气飘过来…啧啧。”

  他狠狠嘬了一口骨头,发出“滋溜”一声响亮的吸吮。

  众人各自伸手一抓就送到嘴中,那些带着锋利棱角的碎骨渣,用后槽牙细细地磨,贪婪地吮吸那一点点渗透出来的骨髓油脂,脸上全是近乎痴迷的享受。

  “谁说不是呢!咱刚才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这骨头渣子,真比神仙肉还香!”

  马小五含着骨头含糊不清地吼,“咱当兵五年,头回见这么厚实的肉!”他吐出块碎骨渣,指缝里还嵌着肉丝,“往常过年才见着点肉星子,还是臭的,后来才知道,是把病死的马肉混在里面!”

  孙石头正用牙撕着骨头上的筋膜,闻言嗤笑一声,露出黄黑的牙:“你那算啥?前两年军里发的'肉干',咬开一股子骚味,当时我还奇怪呢,仔细一瞧,原来是把老鼠剥皮晒的!”

  他往地上啐了口,“当官的酒桌上炖着牛羊肉,咱只能嚼鼠肉干,这叫啥世道?”

  又狠狠咬了口骨头,“咔嚓”一声脆响,“咱河东军的粮册上写着'月供三肉',可去年一年,咱见着肉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五天。那时候咱就琢磨,军法中规定的伙食费都去哪了?”

  袁振海正用刀尖挑着骨缝里的肉丝,闻言哼了一声:“还能去哪?童贯那老贼的府里呗!听说他一顿饭要杀十只羊,咱那五百人的营,半年见不着一口荤腥!”

  “为啥啊?”李全武忍不住问,老人对军队中的事情不甚了解,“朝廷规矩不是还在吗?三日一肉,五日一肉?”

  “规矩?”马小五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疤都显得狰狞了几分。

  “规矩是给上头官老爷们看的!是写在奏疏里互相糊弄的!咱这钱粮肉食,从汴梁城出来时就得先过那些官员的手,再到河东路转运使衙门过一遍,然后是将军、都监,最后落到指挥使、都头手里。”

  他像报菜名一样数着层层关卡,“一层扒一层!雁过拔毛!等落到咱这些大头兵碗里?”

  他指着桌上狼藉的骨头渣子和空碗,“就剩这点汤汤水水骨头渣子了!还得是上头贵人们开恩,或者像这样立了大功才行!”

  “还有来咱营里抢功劳的将门子弟,人家顿顿有酒有肉!大家都亲眼看见,那亲兵抬进营帐的烤全羊,油光锃亮,香气能飘十里!那羊肉,咱闻闻味儿都算过年!”

  “咱平常吃的啥?糙米!掺了沙土麸皮的陈麦!酱菜!盐?量好了,一人一勺尖,多舔一口都算偷!”

  他越说越激动,“想吃肉?行啊!营门外有挑担子卖熟肉的,六百文钱要不要一条羊腿!咱一个多月军饷,不吃不喝才够买一条腿!只能七八个兄弟凑钱‘打平伙’,一人啃两口,解解馋虫罢了!”

  “神宗爷那会儿多好!听老兵说,三日一肉,半斤羊肉炖得烂烂的,连汤都能泡三碗饭!”

  “朝廷规定日给陈米二升半,盐一勺,一个月给钱少得很,十多文吧,折成市价也就只能买两斤青菜,买不到一两肉。灾年、围城、欠拨的时候,连陈米都要掺糠,营里都传唱着‘三日不见青,五日不见糠,七日锅底响,十日拆屋梁’的顺口溜。”

  “哪怕元祐年当兵,五日一肉是少了点,可好歹能见着油花!到了咱这,狗屁!”

  原来,官方规定得倒是挺好,河东禁军作为前线,理论上每日应有2升米/麦,能做5-6张大炊饼,每3日有1次约4两的肉,每日有酱菜/盐保证体力,每月还有1升酒,边防军还有干粮储备,战时还有“口食钱”用于就地采购,理想状态下,士兵每月能吃10次肉、还有酱菜盐醋,能维持较强的战斗力。

  可理想扎不下根,由于贵人克扣军饷、地方官吏贪污、运输腐败,普通士兵的日常饮食惨不忍睹。

  主食吃的是虫蛀、发霉的存粮,煮粥时能捞出死甲虫,或者是掺入麸皮、豆渣做成的“黑糊饼”,士兵们戏称这为“铁饼”。

  副食根本见不到肉,名义上的“三日一肉”变成了三月一肉,而且还是病马肉、死狗肉,甚至有守军记录“食死马,疫者过半”。盐酱也常常断绝,士兵们只能淡食无力,甚至舔兵器上的铁锈味解馋,只能挖蒲公英、苦苣等野菜充饥,还因此导致腹泻。

  官员阶层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掌管后勤的文官每日有肉,还有羊肉、鲜鱼,每年发放绢、绫、绵等布料...仗打赢了有赏赐,打输了也没有惩罚,旱涝保收,合着都是贼配军冲杀,死活无论。

  底层士兵为了生存,只能卖兵器换粮,一张弓换饼,甚至还有偷盗百姓,夜闯民宅抢鸡鸭,或者与夏辽金走私贩交易,用情报换粮食的。

  铜盆里的肉汤已经见底,浮着层白花花的油,映得众人脸上又是满足又是愤懑。

  “别骂了!”卢疯虎啃完最后一根骨头,把手指挨个吮干净,“以前跟着那些混蛋,喝西北风都得看脸色!”

  他拍着李骁的肩膀,“以后跟着咱李家兄弟!”

  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保管天天有肉吃!别说砸骨头,咱炖整只羊!”

  “对!跟着李大哥!”众人立刻附和,重新捡起块小骨头往嘴里塞,“以后咱军帐里,天天飘肉香!”

  孙石头挤眉弄眼地笑:“到时候李将军大口吃肉也好,咱也能跟着啃骨头。”话没说完就被马小五踹了一脚,俩人滚打在一处,众人在一旁起哄。

  袁振海把最后一块骨头咽下肚子,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嘴,猛然拍着大腿站起来:“吃饱喝足,走着!”

  他往窗外瞟了眼,雪花正往墙上堆,“明天便是腊月二十四小年了,俗话说逢年过节得过好日子,哥几个揣着赏钱,不打算做点啥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朝众人挤眉弄眼。

  “如此好时节,咱去妙语楼贺贺喜,让那小娘子给咱哥几个唱《十八摸》!”

  “去你的妙语楼!”马小五刚从地上爬起来,裤腿沾着泥也不顾,“那地方太贵!何况现在这时节,依我看,还是去北巷的半掩门,那儿的红姐儿浪得很,前天我那个嘿嘿...她还一个劲儿往咱怀里钻呢。”

  “呸!就这点出息,她束腰带松得跟啥似的,金人没打进来,她先让全营兄弟都攻过城了!”孙石头笑得直不起腰,“要我说,都这鬼样子了,拿着钱不花干什么,不如去瓦子巷的仙魂勾栏,人家可会弹琵琶唱小曲,比那些窑姐儿有滋味。”

  他压低声音,“前天我见着个新来的,那小腰细得,细得能一把攥住,唱曲儿能把人骨头都唱酥了...听说是当官的跑了,没来得及带走。”

  “要我说,等打退了金狗,咱把那几个当官的小妾抢来,让她们给咱捶腿捏脚!”他往李骁那边挪了挪,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腰,“李大哥,你说是不是?”

  李骁正用布擦着手上的油,闻言皱眉:“使不得使不得,我读春秋的,从不涉足那些地方。”

  “读春秋?”

  袁振海骤然爆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兄弟别装了!男人嘛,谁不知道谁?谁看到那娇媚美人眼睛不直!古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就是胸大腰细,好逑就是哄到就上。”

  “就是!”周铁也过来拉他,“这城谁知道能守到什么时候,现在不乐呵乐呵,难道等金狗把你脑袋砍下来,带着那点念想进地府?”

  “明儿小年,明儿死,后儿投胎,今晚先快活。”

  李骁被他们拽得一个踉跄,帐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是金军的砲石砸在了城墙上。

  灰尘从房顶簌簌落下,落在众人油亮的脸上,可谁也没松手。

  “听见没?金狗在催咱呢!走!去晚了,红姐儿就被别的兵痞抢了先!”

  “粗俗、粗俗,我辈人士怎能与你等为伍!”李骁被他们半拖半拽地往外走,冷风灌进领口,带着硝烟和血腥气。

  “那你们去吧,咱老头子吃饱了就要睡大觉。”老人晃晃悠悠回去睡觉了。

  走在大街上,还在感叹这次发的赏钱是真厚也是真的不经用,此时城里什么都贵,一贯钱(官方是1千,但多为770文。)当过去十文钱用,过几天物价就会暴涨一次,简直就是钱不是钱,那是沙土。

  “李大哥,我跟你说。”马小五凑到他耳边,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那红姐儿有绝活傍身..倒浇蜡烛、老树盘根、仙人上树...你见识过就晓得呐。”话没说完,又一声砲响,震得脚下的地都在颤,众人哈哈大笑:“还敢打扰爷们快活!等回来再收拾你们!”

  李骁被他们裹挟着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一群醉汉,街边房子里,可见到苦难的百姓正在搭设祭台。

  小年最核心的活动是“祭灶”,祭祀的对象是“灶神”(又称“灶王爷”“灶君”)。人们认为灶神掌管家庭祸福,每年腊月会上天向天帝汇报一家善恶,因此需在此时祭祀,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小年是春节前的倒计时,人们会开始集中采购、制作年货,为除夕和新年做准备。

  可太原城里的风,吹过断墙残垣,连灶王爷的影子都卷不起来。

  街角一间塌了顶的土屋,漏出点昏黄的光。

  瞥过去,见个老婆婆正蹲在三块拼起来的破瓦片前,手里捏着半截炭条,在瓦上画得歪歪扭扭。那该是灶神像,眉眼画得太急,嘴角撇着,倒像是在哭。她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颤巍巍打开,里面是半块糠饼,碎得能当粉撒。

  “灶王爷,”她的声音比风还轻,哈出的白气一下就散了,“今年没糖,就这点吃食...您将就着,求您让金狗别破城,求您让这娃活下去...”

  旁边缩着个小丫头,头发枯黄得像堆乱草,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那糠饼。老婆婆摸了摸她的头,手背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这是给灶王爷的,等开春了...”

  巷口的院落中,女子正用石头碾着一小捧带壳的小米。她手里攥着半根银钗,是陪嫁的物件,其它的刚换了这把米。

  她想给病榻上的家人熬口稀粥,这便是她能备下的“年货”,远处砲声轰隆,她手一抖,小米撒了半把,慌忙用冻裂的手指去拢,血珠滴在米上,像撒了把红豆。

  “糖!我有糖!”童声刺破雪天,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举着块沾泥的糖渣,兴奋得脸通红:“给灶王爷吃!甜的!”她小心翼翼舔掉泥,露出点发黄的糖色,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忘了肚子饿,也忘了昨夜巷子里的哭喊。

  此时城内传来民谣声,那是百姓们往年都会唱的,调子跑没了边,带着哭腔,却渐渐有人跟着哼。混着远处的砲声、风声,竟也有了点“年味儿”——是苦的,是冷的,却透着点互相依偎的热气:

  “二十三,糖瓜粘;灶王爷的嘴儿甜。麦芽糖拉成丝,甜到心里蜜样滋。二十四,扫房子,蛛蛛网儿全扫光。窗明几净迎新年,神佛欢喜降吉祥。

  二十五,磨豆腐,浆水白白像牛乳。捏成方块藏缸底,除夕端出敬先祖。二十六,去割肉,肥瘦相间挂梁头。孩童踮脚盼红烧,馋得口水顺嘴流。

  二十七,杀公鸡,红冠金爪摆宴席。鸡毛拔净留尾羽,插在门楣辟邪气。二十八,贴花花,桃符新写好人家。神荼郁垒把门守,鬼魅见了忙逃煞。

  二十九,打年酒,新酿米酒缸里浮。先敬天地再敬友,喝得脸红暖乎乎。三十夜,盼五更,灶王爷回府显灵。糖果摆上灶台面,来年五谷保丰登。”

  有人跟着哼,人们唱着唱着就哭了,哭声混着咳嗽,风从破门灌进来,把歌声撕成碎片,混着咳嗽声、呜咽声,在断壁残垣间打旋。

  城里没有糖瓜,没有饺子,没有灯火,只有无尽的饥饿、寒冷和恐惧。人们用最卑微的方式,维系着一点点对“年”的念想,在绝望中,祈求着能多活一天。

  一行人心情沉重,但那早已豁出去不怕死的心态,又能直面更多苦难。

  “到了!”

  马小五喊了一声,指着前面那排低矮的房子,红灯笼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鬼火,妖艳打扮的女子们争相拉人,娇声浪语,李骁被他们推搡着往里走,鼻尖钻进一股脂粉味,混着劣质酒气,让他一阵恶心。

  “今儿咱请客!”袁振海拍着胸脯,声音在喧闹的屋里格外响,“谁也别跟咱抢!”看着他们涌进去,听着里面传来浪笑和打骂声。

  李骁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漫天的雪,和远处城楼上微弱的火光。或许他们说得对,在这朝不保夕的太原城里,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死?而生命在逼近的恐惧面前会丧失理智,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