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死之相-《韫朝阳,余晖不落同归处》

  人死了,可化风作水,可作鸟化鱼,可化作天地万物。总之,无一是我,又无一不是我。

  任何生前不曾了结的愿,不曾圆满的念,均作飞花落叶,立石滚沙,成为时间长河中无关痛痒,却又不可或缺的一员。

  人都有一口生气。从呱呱坠地,对着陌生世界“哇”的一声大哭开始,无论喜怒哀怨,酸甜苦辣咸,只要生气不断,命便不绝。

  这口生气有两面,于死人身,于活人心。

  人死后,它并不会立时消散,而是会萦绕在亲人心头,等待所有的悲切一点点被冲淡洗净,而后才会转身投入时间长河,成为新的自己,或成为新的别人。

  到那时,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没了。

  都说人死了会变小,其实房子也是。世人都希望生死有所归依,生前住着大屋子,死后也要住小房子。

  同金丝楠木的棺椁相比,夏侯骁的身体明显小了很多。他面色如常,躺在小房子里左右翻身也没问题,与平日睡着的样子无甚差别。

  他的生气,便是转移到了他唯一的儿子心上。

  到这个时候,人哭起来便不讲究什么规矩礼节、仪态姿容了,涕泗交下犹若滂沱大雨,雨落便是血花飞溅。

  偌大的天行宫,被夏侯炽一人的哀恸占满了。其余人想要悲伤,也都无处落脚。

  夏侯朝双唇紧抿,眸色沉重如棺椁。

  他与这位兄长虽情分不深,但血缘的羁绊无人能够左右。未亲眼见时或许无感,一旦身临其境,情绪便自然主导,为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长扼腕叹息。

  棺椁半开,从这个角度望不见夏侯骁的面容,但从小看着过来,早就牢记在心,多看一眼少看一回,都不会忘记。

  尤其是那张絮絮叨叨的嘴,张合之间就会吐出世间的千奇百怪,想忘也忘不掉。

  值得一提是,那些光怪见闻,他当时并不觉得有趣。而如今,在这种本该像他那侄子一样,哀伤痛哭的场景下,他反倒咂摸出了一丝味道。

  或许往后,每次听到稀奇的事,都会想到他,想到那张总是开怀大笑的脸。

  这便是夏侯骁将这些东西视为毕生追求的意义,他活在了每一处他曾去过的地方。

  夏侯霁神色漠然,甚至吝啬将眼神分给逝者,只盯着殿内的白幡出神。

  小时候见了面就掐,长大了几年也见不着一回,能有什么感情。

  几个兄弟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夏侯骁,比厌恶夏侯朝更甚。他不喜欢他的无拘无束,不喜欢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热情,不喜欢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几个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唯有这两位一直置身事外。最后呢,夏侯朝不还是妥协了,任劳任怨地当一个有名有份,却始终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摄政王。

  夏侯骁就更惨了,都没能熬到寿终。

  终于没有人在他耳边聒噪,也没有人会不时送来一些,扔去外边连狗都不见得会叼走的东西,他觉得无比畅快。

  只是微风穿过静谧却又喧哗的大殿时,那白幡似乎有了人的模样。

  夏侯煦扯过袖子抹去并不十分纯粹的眼泪,随后又挤出两滴来。这样的动作,在夏侯炽泣不成声时,反复了数次。

  他与这位三叔半生不熟,估计只有孩童时期被他抱过几回,之后除了夏侯煊被册立为太子时见过一面,便没什么交集了。

  虽说都是皇室血脉,但这血也拐了不少的弯,早就冲淡了。这人于他而言,同陌生人无异。

  至于为什么会为陌生人流泪,不过是因为不想破坏这哀戚的氛围,显得自己不合群罢了。

  夏侯煊与他这位三皇叔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封后典礼上,而那也是最后一面。

  他对夏侯骁的印象挺不错,这人健谈开朗,大典后还偷偷给他塞了见面礼,是一块罕见赤溪红玉。

  虽然他对玉石不感兴趣,但却也感受到了这份情意。

  没想到再次见到夏侯骁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具无法说话、不能微笑的尸体。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毕竟接触不多,确实谈不上熟悉,但冲着那张灿烂的笑脸和那份见面礼,他也难过了一阵。

  顶着朝堂与舆论的压力,全力支持彻查此案,还夏侯骁死后一方清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逝者已矣。悲伤之余,他更担心的是棺椁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堂兄,这也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未征询过夏侯炽的意见,便擅自做主下令验其父亲的尸,任谁心里都不能轻易过去。就算他是皇帝,这事做得也不算周全。

  所以在人到来之前,他便做好了准备,承受这位堂兄的不满。他甚至都已经拟好了赐夏侯骁葬入皇陵的诏书。

  无论堂兄如何发难,夏侯煊都认为自己能够接受。

  夏侯炽不知道在场的人是什么想法,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想不通为何父亲来前还好好的,回京吃了一顿喜宴后,人就没了,一字半句都没来得及说。

  父亲待人友善,昔日未曾树敌,最后却被人以这种歹毒屈辱的方式设计致死。

  叶珩风头正盛,此事与他有关,那大概率便是党派之争。想把叶珩拉下马,却为何竟选了他父亲这个无名无权,亦无欲无求,一心只知三川四海的闲散王爷当陪衬?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脑袋不爽,想必是因为眼泪流得过于顺畅。长了一方,又短掉一处。

  他如今的样子,必定是眼泪鼻涕和泥打架,丑陋无比。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又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哪怕他再不愿意相信,从今时今刻起,这世间,便只剩下他一人独自行走。

  夏侯炽不晓得是因为伤心过度魔怔了,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他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打算等今日哭得够本了,便回去把父亲的画全部拿出去卖掉,一幅都不给他留下,就当做是对他一声不吭把自己丢下的报复。

  想着,他居然笑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变为凄厉诡异的笑声,响彻整个大殿。

  就在众人为此不知所措时,那笑声又戛然而止。

  片刻死亡般的寂静后,天行宫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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