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松花湖遇险-《我的人生手帐》

  一九八一年的六月,像是被松花江的水汽泡透了,连风里都带着股清润的甜。十四号这天更是好,太阳把丰满水库的水面晒得亮晶晶的,远处的山影淡得像宣纸上晕开的墨,丰满小岛就浮在这片清亮里,成了杨志远他们早就约好的好去处。

  一行九个人,是东北电力学院热自七七级的同学,趁着期末考完试、暑假还没正式开始的空当,凑了这趟热闹。杨志远是班长,人稳重,扛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走在最前头,包里塞着面包、煮鸡蛋,还有他从家里拿出来的两瓶橘子汽水;闫月跟在他身边,辫子甩得利落,手里攥着件刚摘的野花。

  王长春和陈志勾着肩在后面磨蹭,王长春总爱逗陈志,这会儿正拍他后背:“哎,‘旱鸭子’,等下到水边可别腿软,让闫月看笑话。”陈志脸一红,推了他一把:“谁腿软了?我就是……就是不爱往深地方去,安全第一。”这话逗得走在旁边的靳晓雯“噗嗤”笑出声来。

  马东方和李强正比赛扔石子,看谁能让石子在水面跳得更远,闫月蹲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本笔记本,偶尔抬头看看他们,又低下头写两句,潘龙则举着个旧相机——那是他爸单位淘汰下来的,宝贝得很——正找角度想把所有人都框进镜头里。

  岛上的时光过得像水一样滑。他们在树荫下铺了块塑料布,把吃的都倒出来,橘子汽水一开盖,“滋”的一声,气泡往上冒,甜香混着青草味漫开来。詹杰把野花插在汽水空瓶里,摆在中间当装饰;杨志远给每个人分煮鸡蛋,到闫月那儿时,特意挑了个最大的;陈志被王长春起哄着要表演个节目,他涨红了脸,最后还是闫月帮他解围:“别逗他了,让潘龙给咱们讲个故事吧。”

  潘龙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他爸去过的大兴安岭,说那里的树高得能戳到云里,说冬天的雪能没过膝盖。闫月托着下巴听,偶尔在本子上记一笔;李强和马东方没那么安分,听着听着就又跑去追岛上的麻雀,被杨志远喊回来:“别跑远了,下午还得早点回去。”

  下午的太阳斜了些,水面上漾起金红的光。他们收拾了东西往停船的地方走,王长春还在跟詹杰说晚上回学校要去打乒乓球,詹杰含糊应着,眼睛却时不时往靳晓雯那边瞟。

  可谁也没料到,天说变就变。刚把小船推下水,几个人还没坐稳,就见西北边的黑云像被人赶着似的,呼呼地往这边涌。刚才还亮堂堂的天,转眼就暗了大半,风“呼”地一下刮过来,带着股冷意,把靳晓雯的裙摆吹得乱飘,她下意识地往詹杰身边靠了靠。

  “快!赶紧划!”杨志远最先反应过来,抓起船桨就往水里插。詹杰也不含糊,跟着拿起另一支桨,两人在前面一左一右使劲划。李强和马东方在后面,一左一右使劲划,船桨打得水面“啪啪”响。

  可风越来越狂,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往后拽小船。刚才还平静得像镜子的湖面,这会儿翻起了一米多高的浪,浪头白花花的,“轰轰”地往船身上砸,船身被打得剧烈摇晃,湖水“哗啦啦”地往船舱里涌,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闫月紧紧抓着船沿,脸色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本子早就被她塞进包里抱在怀里。靳晓雯也没了刚才的从容,手心里全是汗,她看见詹杰正在奋力划桨。闫月知道陈志不会水,这会儿怕是吓坏了,便小声说:“陈志,你抓稳点,别慌。”

  陈志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又赶紧移开,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哪能不慌?浪头砸下来的时候,他总觉得船下一秒就要翻,湖水冰凉的气息往鼻子里钻,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想,要是真翻了船,他肯定第一个沉下去,到时候得尽量别拖累别人;又想,早知道就不来了,刚才在岛上的时候,怎么没敢跟闫月多说两句话?哪怕问一句她暑假回不回长春也好啊。他甚至都想好了,要是真要“走”,也要“走”得硬气点,不能哭,不然被王长春笑一辈子。

  詹杰划得胳膊都酸了,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混着溅上来的湖水,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看了看杨志远,后背的衬衫都已经湿透了,可小船就像钉在水里似的,不光没往前挪,反倒被浪推着,一点一点往后退。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点轻松劲儿全没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不会真要困在这儿吧?这时他想起了靳晓雯,顿时浑身充满力量,我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上岸。

  杨志远也察觉到了船在往后退,手心的茧子被船桨磨得生疼,可他不敢停。他是班长,这一船人跟着他出来,他得把人都带回去。可风太猛了,浪也太急了,他划得胳膊都快没知觉了,船还是在往后退。他看了眼战捷,见他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心里更沉了——他知道战捷向来好强,能让他露出这副模样,他心里肯定也怕得厉害。他想安慰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又被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水声吞了回去。

  王长春也不咋咋呼呼了,他使劲地把船里的水往外舀,浪水溅了他一脸,他都没顾上擦。他看着远处越来越暗的天,心里有点发虚,刚才还想着晚上打乒乓球,这会儿只盼着能赶紧靠岸。潘龙抱着包,把相机护得严严实实,嘴里不停地念叨:“别翻别翻……”

  十分钟,像是过了十年那么长。船舱里的水越积越多,船晃得更厉害了,每个人的胳膊都酸得快抬不起来。没人说话,只有风声、浪打船的“轰轰”声,还有船桨划水的“哗哗”声。刚才那些轻松的笑闹,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每个人心里都憋着股怕,那“要玩完”的念头,像野草似的疯长。

  陈志的念头最具体。他闭着眼,把闫月刚才说“别慌”的声音在心里过了一遍,又想,要是真沉了,他就往闫月那边靠靠,万一能帮她挡一下呢?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啥用没有,可这么想着,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

  就在谁都快撑不住的时候,风居然“呼”地一下,停了。

  像是刚才那股狂躁的风被谁收走了似的,猛地就没了动静。紧接着,那些翻涌的浪也慢慢平息下来,水面一点点恢复了平静,只是还带着点余波,轻轻晃着小船。

  天还是阴的,但不再是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了。

  船舱里静了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马东方“咕咚”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了句:“风……停了?”

  没人回答他,但所有人都松了手。闫月的手一松,包“啪”地掉在船舱的水里,她也没顾上捡,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哭,就是忍不住。闫月长长地舒了口气,手还在抖,却朝着陈志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勉强,却让陈志的心跳漏了一拍。

  陈志看着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了句:“没、没事了。”声音有点哑,却很清楚。

  詹杰抹了把脸上的水,看了眼靳晓雯,见她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松快。杨志远清了清嗓子:“别愣着了,赶紧把水往外舀舀,趁这会儿风停了,赶紧划回去。”

  这次没人犹豫,王长春和潘龙找了个空罐头盒,往外舀水;杨志远、詹杰、马东方和李强又重新拿起桨,这次船终于往前动了。浪没了,风也没了,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稳稳当当的。

  回去的路上,没人再提刚才那阵狂风大浪,也没人说刚才心里想了啥。潘龙举着相机,对着渐渐亮起来的天拍了张照;闫月把湿透的本子小心地摊开,想让风把它吹得干一点;王长春又开始逗陈志,说他刚才脸白得像岛上的野蘑菇,陈志没像往常那样脸红,只是笑了笑,偷偷看了眼闫月——她正望着水面,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

  詹杰划着桨,胳膊还有点酸,却觉得心里踏实了。他看了眼杨志远宽厚的后背,刚才最慌的时候,看他还在使劲划桨,心里就莫名地稳了点。他问:“班长,晚上回去,食堂还有饭吗?”

  杨志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应该有,不行就去校门口的面馆,我请。”

  那天晚上,谁都没提丰满小岛返程时的那场惊险。杨志远果然请大家去了校门口的面馆,热汤面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驱散了身上最后一点凉意。王长春还在说乒乓球的事,潘龙数着相机里的胶卷,闫月把半干的本子小心地收进书包。

  陈志吃着面,偶尔抬眼看看闫月,见她正和杨志远说暑假的打算,说要去学游泳。他心里动了动,暗暗发誓,自己暑假无论如何也要学会游泳。

  松花湖上的那场虚惊,成了九个人心里没说出口的秘密,像颗被水汽泡过的糖,藏在最深处,偶尔想起,有点后怕,却也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