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出使金陵(八)-《明末封疆》

  杨寅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觉。

  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杯盘,吹熄了外间的蜡烛,只留内室一盏如豆油灯。

  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如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凝神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洒在寂静的街道上。

  客栈对面的巷口,白日里那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位早已收走,此刻却诡异地换成了一个卖梨的小贩。

  那汉子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阴影里,面前摆着一筐梨,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更远处,悦来居斜对角的一个茶棚下,本该空无一人,此刻却影影绰绰坐着三四个身影,似乎在低声交谈,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客栈二楼,尤其是他们这间房的窗户方向。

  杨寅的心猛地一沉。

  他屏住呼吸,将感知提升到极致。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太安静了!

  连平日里夜间偶尔响起的犬吠声都消失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然缠绕而来。

  “不对劲!”

  杨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全身肌肉绷紧。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内室床榻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陈名夏的被子,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大人!快起来!情况不对!有危险!”

  “嗯…嗯?”

  陈名夏被粗暴地摇醒,醉意和困意交织,脑子一片混沌。

  “杨…杨将军?何事惊慌?莫不是有贼?”

  他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不是贼!是杀局!”

  杨寅语速极快,一边迅速帮陈名夏抓起外袍套上,一边压低声音解释。

  “外面多了不该有的摊位,多了不该有的人!太安静了!有埋伏!快走!”

  文官出身的陈名夏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瞬间酒醒了大半,脸色煞白:

  “埋伏?何人如此大胆?杨将军,我们…我们…”

  “来不及解释了!走!”

  杨寅不容分说,一把将他从床上拉起,动作迅捷却不失力道。

  他迅速拉开房门,门外值守的虎子和孙鹰显然也察觉了异常,正警惕地按着刀柄。

  “虎子!孙鹰!”

  杨寅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战场上下令的决断。

  “不要声张!不要吹灭任何灯火!立刻去通知所有文书、随员,分批次,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厨房通道溜走!记住,动作要轻,分批,间隔开!目标,城东土地庙后的小树林,我们之前踩点过的聚头点!走的时候,互相照应,留意身后!发现任何可疑尾巴,立刻甩掉或标记!”

  “是!将军!”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身影如同狸猫般迅速消失在走廊两侧的阴影中。

  “大人,您跟我走!”

  杨寅拉着陈名夏就要往后楼梯去。

  “不可!杨将军!”

  陈名夏猛地站住,脸上虽还带着惊惶,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是正使!首当其冲!我若先走,你怎么办?他们目标很可能是我!我不能丢下你!”

  “大人!”

  杨寅直视着陈名夏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正使身份贵重,关乎柱国大人大计!您活着,使命才有希望!末将职责便是护您周全!至于我,自有脱身之法!无需多言,速速离开!”

  他用力推了陈名夏一把,对早已守在楼梯口的钱冲低喝:

  “钱冲!带两人,护送大人从后门走!快!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安全!”

  “遵命!”

  钱冲和两名精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架住了还想说话的陈名夏。

  “杨将军!保重!”

  陈名夏眼中含泪,他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咬着牙吐出保重两个字。

  “大人保重!快走!”

  杨寅目送着陈名夏被护卫簇拥着消失在黑暗的后楼梯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需要时间,为撤离的众人争取时间!

  杨寅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轻松甚至略带几分慵懒的神情。

  他整了整衣襟,闲庭信步般踱下楼梯,走向客栈大堂。

  值夜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杨寅没惊动他,径直推开客栈大门,走了出去。

  夜风带着寒意。

  杨寅仿佛一个夜不能寐、出来透气的寻常住客,伸了个懒腰,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他溜溜达达地走向那个深夜卖梨的小摊。

  “喂,你这梨怎么卖?”

  杨寅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金陵话问道,声音不高不低。

  那裹着棉袄的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瓮声瓮气地回道:

  “三文钱一斤,客官要多少?”

  眼神却警惕地打量着杨寅。

  “这么晚了还卖?生意不好做吧?”

  杨寅随意拿起一个梨掂量着,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梨身,撇到对方虎口处那明显不同于小贩的厚厚老茧。

  “给我来两斤。”

  他掏钱付账,眼角余光已将斜对角茶棚下那几个看似闲聊、实则腰杆笔直的身影尽收眼底。

  其中一人,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那是军中传递信号的暗记!

  杨寅心中冷笑,提着梨,又慢悠悠地踱回客栈,甚至还和值夜醒来的伙计随意寒暄了两句,才不紧不慢地重新上了二楼,回到陈名夏的房间。

  夜渐深。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窗棂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

  杨寅没有点灯。

  他和衣而卧,躺在床榻外侧,右手紧握着一柄藏在枕下的精钢短刀,刀身冰冷,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他呼吸绵长,如同熟睡,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和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寂得令人窒息。就在杨寅几乎以为对方要放弃时,异变陡生!

  不是从门,也不是从窗!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油脂气味的青烟,竟然从房间角落的地板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紧接着,是“嗤嗤”的引燃声!

  火攻!而且是从楼下放火!目标是将整个二楼烧毁!

  杨寅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狠毒!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

  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桐油味!

  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开始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门板和地板,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着火了!快来人啊!”

  客栈内外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但这呼喊声中,杨寅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喝在指挥混乱,显然是在封锁出口,防止有人趁乱逃脱!

  杨寅没有丝毫慌乱。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地翻身下床,动作迅捷无声。他冲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他迅速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一床浸透了水的厚棉被!这是他入住后,以防万一,让钱冲秘密准备的。

  他将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被披在身上,只露出眼睛。

  同时,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小截特制的火镰和一小块包裹着硫磺硝石、浸了油的油布条。

  他将油布条缠在火镰上,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木桌的边缘,靠近已经窜起火苗的帘幕。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延时引火装置,火苗蔓延过来,很快就会点燃油布条和火镰,产生一次小规模的爆燃。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到房间另一侧——靠近后巷的窗户边。

  他没有立刻跳窗,而是猛地拉开窗户,故意将窗框弄出很大的声响,然后迅速蹲下,用湿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在窗下的死角阴影里,屏住呼吸。

  果然!几乎在窗户被拉开的瞬间,几道凌厉的破空声从窗外对面屋顶和楼下暗处响起!

  “嗖!嗖!嗖!”

  几支淬毒的弩箭精准地射入房中,钉在杨寅刚才站立位置附近的墙壁和床板上!如果他是跳窗逃生,此刻已被射成了刺猬!

  浓烟越来越重,火势迅速蔓延,整个房间已成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湿棉被上发出“滋滋”的水汽蒸发声。杨寅强忍着高温和窒息感,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闷响!房间中央那张桌子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火光!

  是那延时引火装置被点燃了!剧烈的爆燃瞬间引燃了周围的可燃物,火焰冲天而起,将房间彻底吞噬!

  火光映红了窗外杀手们的脸,他们清晰地看到窗边一个被火焰包裹、剧烈挣扎然后倒下的模糊人影!

  “成了!”

  窗外传来一声得意的话语。

  爆燃产生的巨大火光、浓烟和声响制造了混乱,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聚集过来,城内的火兵(专门防治走水的)也陆续赶来开始救火。

  杨寅一直等到外面足够骚乱之后,才强撑着身体出逃,他用双手抓住窗框上沿,腰腹用力一荡,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向上翻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客栈那倾斜的、铺着瓦片的屋顶上!

  他伏低身体,在浓烟和夜色的掩护下,沿着屋脊迅速向隔壁更高的建筑移动。

  下方后巷里,果然有几个黑影正持刀戒备,目光死死盯着客栈的窗户和可能跳下的位置,期间有多名客栈内的伙计和旅客,刚刚冲出火海便被这些黑衣人一刀解决,这些人自鸣得意,却浑然不知目标已在他们头顶悄然脱身。

  杨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烈焰熊熊、即将坍塌的“悦来居”二楼,火光映照着他冰冷如铁的脸庞。

  看到那些无辜被杀的人,杨寅心头一沉,因为使团的入住,才引来了这场无妄之灾,真是苦了客栈的伙计和其他住客了,看样子杀手们是一个活口也不会留的。

  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金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脊暗影之中,向着城东约定的聚点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这就是弘光朝廷的都城金陵,荒唐到可以当街杀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