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义州困局-《明末封疆》

  几块厚实的木板拼成了临时的桌子,众人围坐。

  一盘盘切得薄如纸、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片端上来,还有冻豆腐、大白菜、粉丝。

  粗瓷大碗里倒满了滚烫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气混着肉香,瞬间点燃了这冰天雪地里的一角。

  魏渊率先夹起一大筷子羊肉,在滚沸的汤里一涮,肉片瞬间变色蜷曲,散发出最原始的鲜美。

  他蘸了点浓稠的韭花酱,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脸上却露出久违的畅快:

  “痛快!都动筷子!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劲儿跟鞑子、跟老天爷斗!”

  冰凉的烧刀子顺着喉咙滚下去,像一道火线,瞬间烧暖了四肢百骸。

  仓库里的凝重气氛,被这铜锅的热气、羊肉的香气、烧刀子的烈气一冲,顿时消散了大半。

  张大强啃着一条羊腿骨,满嘴油光,瓮声瓮气地说:

  “三爷,您是不知道,您不在这些日子,兄弟们可想死您了!俺老张做梦都梦见您,还是您在南阳的日子!”

  李奉之也笑道:

  “是啊大人,您家那两个小公子,是越来越调皮了!”

  提到孩子,魏渊冷硬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一旁的郑森,年轻的面庞被炭火映得发红,借着酒意,忍不住插话道:

  “咱们大人老厉害了!你们知道不,东瀛那边的皇帝叫天皇,还是个女的,他跟咱们大人啊!哎——”

  没等郑森说完,牛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这话一出,众人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魏渊瞪了郑森一眼,笑骂道:

  “臭小子,喝点酒就敢编排老子了?我那属于国事往来,为了大义明白不!”

  他嘴上否认,但那神情分明带着几分自得,举起酒碗。

  “喝酒!少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哄笑声中,酒碗碰撞,肉片翻滚。

  张大强讲起当年,魏渊还是魏府少爷的时候,帮他还债的故事;赵信不动声色地说了个探子如何伪装成卖炭翁混入敌营的趣事;连一向冷脸的沈炼,也难得地说了两句他在锦衣卫时抓贪官时遇到的啼笑皆非的场面。

  粗豪的笑声、辛辣的酒气、滚烫的食物,暂时驱散了辽东的酷寒和压在心头的大山。

  这一刻,没有督师,没有将军,只有一群在绝境边缘抱团取暖、暂时忘却烦恼的袍泽。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昨夜的酒气和喧嚣仿佛还在仓库角落里残留,魏渊已然起身。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只带上了沉默如铁塔的贴身侍卫牛金。

  两人换上最普通的士兵号衣,裹紧棉袄,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义州城灰蒙蒙的晨色中。

  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得人脸上生疼。

  军营驻扎在城西一片空旷地,远远望去,一片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和歪歪扭扭的帐篷,死气沉沉。

  没有晨操的号令,没有兵刃交击的铿锵,只有寒风卷过营区时,拉扯着破帐篷布和朽木发出的呜咽怪响。

  魏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走进营区深处。

  几个士兵蜷缩在一个避风的土墙根下,身上裹着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破烂棉絮,正哆哆嗦嗦地分食着几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粗粝窝头。

  窝头冻得梆硬,他们用冻得开裂、布满黑紫色冻疮的手,费力地掰着,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

  旁边一个断了腿的老兵,靠着墙,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怀里抱着他那杆生了厚厚一层红锈的鸟铳,枪管都歪了。

  更深处,一处透风的破马棚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兵正围着一口破锅,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锅里翻滚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几乎看不到米粒。

  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破布包里,捻出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撒进锅里,试图让那糊糊看起来稠一点。

  饥饿、寒冷、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像冰冷的淤泥,死死缠绕着这座军营。

  魏渊的脚步停住了。牛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就在这时,一个正费力啃着冻窝头的老兵,无意中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魏渊的脸,随即猛地一凝!手中的半块窝头“啪嗒”掉在地上。

  “魏大人!督师魏大人?!”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难以置信的、嘶哑的惊呼。

  这一声,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督师?!”

  “真的!我在小凌河之战的时候见过大人,肯定是魏大人?!”

  “魏大人来了?!”

  附近的士兵,如同被惊醒的雕塑,纷纷抬起头。

  那些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神,在看到魏渊身影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热的火焰!仿佛濒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救赎之光!

  “督师!是督师啊!”

  “督师来救我们了!”

  “督师!军饷!军饷啊!兄弟们快撑不下去了!”

  呼啦一声,士兵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激动地、踉跄地围拢过来。

  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士兵们,带着哭腔,不顾地上冰冷的泥泞和冻土,重重地跪倒在魏渊面前!

  他们仰着脸,脏污的脸上涕泪横流,眼中燃烧着最卑微也最强烈的期盼,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督师!发饷吧!”

  “督师!给口吃的吧!”

  “督师!我们信您!只有您能救兄弟们了!”

  无数双粗糙皲裂、沾满污垢的手伸向魏渊,仿佛要抓住希望本身。

  那绝望中的期盼,那濒死边缘的信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魏渊的心上!

  魏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晨凛冽的寒风卷起他号衣的下摆。他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如同枯草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士兵,看着他们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全然的信任和寄托。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愤怒和如山重责的洪流,在他胸中猛烈冲撞!

  他那双昨夜还带着酒意暖色的眼睛,此刻一点点眯起,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寒星在凝聚、在旋转,锐利得刺破寒风,直刺向这令人窒息现实的根源!

  “督师!”

  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声从营门方向传来,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跪求场面。

  两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将领滚鞍下马,正是武安国和秦牧阳。

  两人显然刚得到消息,一路疾驰而来,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惶恐。

  他们拨开跪着的士兵,快步走到魏渊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喘息和不安:

  “末将武安国、秦牧阳,参见督师!不知督师亲临巡营,有失远迎,怠慢军务,请督师治罪!”

  魏渊的目光从跪倒的士兵身上移开,落在两人身上。

  那眼神里的冰冷锐利并未褪去,但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他只是平静地抬了抬手:

  “安国、牧阳,你们起来说话吧。治什么罪?治你们让兄弟们饿肚子、穿不暖的罪吗?”

  这话如同鞭子,抽得武安国和秦牧阳脸上火辣辣的。

  两人站起身,脸上满是愧疚和无奈。武安国性子更直,脸上那道刀疤都因激动而扭曲,他梗着脖子,嘶声道:

  “督师!末将无能!愧对督师信任,愧对兄弟们!可、可这粮饷…”

  “行啦!你俩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是什么人,我魏渊清楚,说说这个事吧。”

  秦牧阳相对沉稳些,但声音同样苦涩:

  “督师明鉴!断饷三月,营中存粮早已告罄!我们四处筹措,变卖了些许军械,甚至、甚至将营中仅存的几匹老马都杀了充饥!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眼中满是愤懑。

  “末将等也曾多次派人,星夜兼程前往锦州,向祖总兵陈情告急,恳求拨付粮饷,哪怕只是暂借!可、可…”

  “可他不给,是不是?”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是!派去的人,要么被敷衍搪塞回来,要么…连祖总兵的面都见不到!”

  武安国抢着说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最后一次,祖总兵麾下一位亲兵统领倒是见了我们派去的兄弟,只丢下一句话:‘锦州自有锦州的难处,尔等自求多福!’”

  “自求多福?”魏渊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话语中只有彻骨的寒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颓败的军营,扫过士兵们褴褛的衣衫和绝望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锦州的方向。

  一个巨大的疑问,瞬间缠绕上魏渊的心头。

  “不对,你们没粮,那他祖大寿的军饷是从哪来的?”

  督师行辕那间巨大的废弃官仓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魏渊端坐于粗糙的木桌后,听完武安国关于祖大寿粮饷来源的汇报,脸上最后一丝属于昨夜涮锅时的暖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冻土般的冷硬。

  “布匹换粮?”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砸在青石板上,带着刺骨的锐利。“祖大寿,这倒还真符合他的风格,和满清做买卖,他还真是养虎为患,也不怕被反咬一口?”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盯着武安国,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还有呢?光靠这点买卖,养不活他锦州那几万张嘴。”

  武安国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显出极度的为难和愤懑。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三个带着血腥味的字:

  “还…还有‘打草谷’!”

  砰!

  魏渊猛地一掌拍在厚实的木桌上!

  桌上的茶碗跳起老高,又重重落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巨大的力量让整张桌子都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