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突然回来的前女友-《罗刹国鬼故事》

  在罗刹国北方,有一座名为佩彻尔斯基的工业城市。这座城市以地下的古老盐矿和总是笼罩其上、泛着硫磺般黄铜色光晕的烟雾着称,据说那烟雾来自永不熄灭的、为庞大联合工厂提供动力的煤气火把。城市的建筑歪歪扭扭,色彩灰暗,街道规划如同醉汉的呓语,河流则散发着化工废料与古老淤泥混合的刺鼻气味。在这里,人们的价值观朴素而坚韧:信仰古老的正教,敬畏自然与超自然的力量,看重家庭、忠诚与吃苦耐劳,同时对任何偏离常理、尤其是带有西方或“莫斯科做派”的事物抱持着深深的怀疑与讥讽。

  我们的主角,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就住在这座城市一个墙皮剥落、楼梯吱呀作响的赫鲁晓夫楼里。他是个普通的工程师,在联合工厂的设计局工作,性格如同他的图纸一样规整,甚至有些刻板。半年前,他的恋人,那位热情如火、性情却像佩彻尔斯基天气一样多变莫测的姑娘,叶卡捷琳娜·瓦西里耶娃——朋友们叫她卡佳,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他。分手的方式平淡而残酷,只是一张塞在门缝下的字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安德烈,我们结束了。你不懂生活。别再找我。” 安德烈的心,仿佛被佩彻尔斯基冬季的寒冰瞬间封冻,他试图用伏特加和工作麻痹自己,但那份失落和困惑,如同城市上空永不散去的烟雾,萦绕不去。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正值深秋,泥泞融化又冻结,寒风呼啸着穿过楼宇之间的缝隙。安德烈独自在家,对着窗外出神,窗外巨大的工厂黑影和闪烁的灯火,像一头匍匐的钢铁巨兽。突然,门铃响了。响声尖锐而突兀,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安德烈疑惑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卡佳。

  她穿着一件不合时节的薄风衣,脸色苍白得吓人,几乎透明,像是月光雕琢而成。她的黑发上沾着未化的雪粒(虽然当时并未下雪),眼眸深处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洞。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廉价香水和某种类似地下室里陈旧泥土的气息。

  “安德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颤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能进来吗?外面…好冷。”

  安德烈惊呆了,心脏狂跳,半年的苦闷和思念瞬间决堤。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上热茶,拿出珍藏的蜂蜜蛋糕。巨大的、几乎令他晕眩的快乐淹没了他。他不敢问这半年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何离开,又为何回来。他害怕任何一个问题都会像针一样刺破这个美梦般的重逢气泡。他只知道,他的卡佳回来了,这就够了。他发誓要对她比以前好一千倍,一万倍,过去的种种,他选择彻底埋葬,绝不提及。

  “卡佳,亲爱的,你回来就好。什么都不用说。”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用自己的体温努力温暖着她。

  卡佳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幻的微笑:“安德烈…你还是那么好。我…我走了很远的路,很累。”

  起初的日子,甜蜜得如同浸满了蜜糖的梦。安德烈请了年假,全心全意地陪伴卡佳。他给她买昂贵的法国香水(尽管那香味似乎总也压不住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带她去佩彻尔斯基最高级的“乌拉尔”餐厅吃饭(虽然她几乎不动刀叉,只是痴迷地看着他),对她百依百顺,极尽宠爱。他的朋友们,比如粗鲁但耿直的钳工伊万·西多罗夫,看在眼里,私下里摇头。

  “安德烈,我的兄弟,”伊万在一次喝酒时喷着酒气说,“你得醒醒!那女人看起来不对劲!脸色像停尸房里的裹尸布!而且她为什么回来?像她那种娘们,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傍上个有钱的老爷不是更容易?回我们这破旧的佩彻尔斯基干嘛?我看你简直成了她的‘索巴卡’(狗)!还是最舔脸的那种!”

  罗刹国人说话直来直去,“舔狗”这个词,在他们看来就是最直白形象的“索巴卡”。

  安德烈却怒了:“伊万!不许你这么说卡佳!她只是身体不太好!她回来了,这就证明她心里有我!过去的事我不在乎!”

  伊万啐了一口:“不在乎?哼!你会被这鬼迷了心窍的娘们拖进泥潭里的!等着瞧吧!”

  邻居们也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三楼那个养了一群猫、据说能通灵的老太婆阿纳斯塔西娅,在一次楼道里遇见安德烈时,用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孩子,你身上的味道不对…有坟墓和湿泥巴的气味…离那个从地底下爬回来的东西远点…她不属于这里…”

  安德烈只当是老太婆的疯话,甩开手,匆匆上楼。他的心已经被卡佳完全占据。

  然而,渐渐的,安德烈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卡佳似乎极其畏光,白天总是拉着窗帘,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精神萎靡。但一到夜晚,尤其是子夜时分,她就变得异常清醒,甚至…亢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会泛起一种微弱的、磷火般的绿光。

  她变得越来越依赖安德烈,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她要求安德烈时刻陪在她身边,不能离开她的视线超过十分钟。她不再允许安德烈去上班,电话响起她会歇斯底里地尖叫,怀疑是其他女人打来的。她开始翻看安德烈的手机和旧信件,对任何女性的名字都刨根问底,即使那是安德烈早已去世的祖母。

  更不可理喻的是她的情绪和需求。她会在深夜突然想吃某种只有在黑海沿岸才能买到的特定季节的水果,哭闹着逼安德烈立刻想办法弄到。她会因为安德烈做梦时无意识的翻身而认定他梦里有了别人,继而大哭大闹,摔打东西。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有一次争吵中,她轻易地推倒了身材高大的安德烈。

  安德烈开始感到疲惫和困惑。他对自己说,这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是因为她过去可能受了太多苦(他依旧不敢问)。他加倍地对她好,更加纵容,更加大度。他花光了积蓄满足她各种荒诞的要求,甚至开始向朋友借钱。他的工作一塌糊涂,设计图错误百出,领导发出了警告。他眼窝深陷,脸色变得和卡佳一样苍白。

  他仿佛陷入一场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泥沼,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鄙夷和怜悯交织的怪异表情。“看,索博列夫家的舔狗,”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被那个疯女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摆布。”

  但安德烈依旧坚持着,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忠诚维系着这段重生的关系,直到那件极其荒诞的事情发生。

  那是一个周末,卡佳蜷在沙发上,突然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安德烈,亲爱的,我冷…非常冷…普通的火焰温暖不了我…我需要…需要一点特别的东西。”

  安德烈立刻紧张起来:“需要什么?卡佳?电热毯?还是我把壁炉生起来?”(他们的老楼里有一个废弃的壁炉)

  “不…”卡佳摇着头,眼神飘忽,“那些都没用…我需要的温暖…来自燃烧的…《真理报》…最好是…1962年4月12日的那一期…”

  安德烈愣住了。1962年?那时他父母都还没出生!而且为什么要燃烧特定日期的《真理报》?

  “卡…卡佳,这…这去哪里找?旧报纸…也许图书馆的档案室…”

  “我不管!”卡佳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不像人类,“我就要!现在就要!没有那份报纸燃烧的火焰,我的骨头都在结冰!你不爱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她开始哭泣,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竟然带着一股铁锈色的痕迹。她浑身颤抖,周围的温度似乎真的骤然下降了几度。

  安德烈看着这个他深爱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女人,看着她近乎鬼魅般的执拗要求,一股寒意第一次压过了爱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但他还是咬了咬牙:“好!好!卡佳,你别哭,我去找!我这就去找!”

  他像疯子一样冲出家门,发动了他那辆破旧的拉达车。他跑遍了佩彻尔斯基所有的旧货市场、废品回收站,甚至求见了当地博物馆的老馆长。人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最终,在一个专门收集苏联时期旧物的怪癖老头那里,他花了相当于他一个月工资的卢布,买到了那张泛黄、脆弱、散发着霉味的1962年4月12日的《真理报》。

  当他气喘吁吁地把报纸捧回家时,卡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美丽却毫无温度,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

  “快!安德烈!点燃它!在壁炉里!”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饥渴。

  安德烈颤抖着手,撕下头版,用火柴点燃。泛黄的纸张卷曲、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是正常的橙红色。

  “不对!不对!”卡佳焦躁地喊着,“不是这样!要整份!整份一起烧!让它猛烈地燃烧!”

  安德烈依言,将整份厚厚的报纸塞进壁炉,火焰一下子蹿高,光芒照亮了卡佳的脸。她贪婪地凑近火焰,几乎要把头伸进壁炉里,深深吸着气,仿佛那燃烧产生的不是烟尘,而是什么美味的香气。她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更让安德烈毛骨悚然的是,那火焰的颜色,在卡佳的呼吸之间,似乎微微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转瞬即逝的绿芒。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温暖…这才是真正的温暖…”

  那一刻,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心中某些东西,彻底碎裂了。爱意、耐心、大度、自我欺骗…所有支撑他这几个月来的情感,如同那燃烧的报纸,化为了灰烬。他看着这个陶醉在旧报纸火焰中的女人,清晰地认识到,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所爱的那个卡佳,或许早在半年前离开时就已经死了。而现在回来的,不过是一个披着她皮囊的、来自某个不可知领域的、贪婪汲取着他生命与理性的…东西。

  荒诞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这几个月在做什么?像一个傻瓜一样,供奉着一个嗜好燃烧旧报纸的幽灵?为了她,他失去了工作、积蓄、朋友的尊重,甚至几乎失去了理智。

  东斯拉夫人骨子里的坚韧和某种被逼到极致后的冷酷,在这一刻苏醒。他们可以虔诚,可以忠诚,可以忍受苦难,但一旦认清真相,决绝起来亦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不留丝毫余地。

  他没有发作,没有质问。他只是默默地收拾了壁炉的灰烬,然后平静地对卡佳说:“好好休息,卡佳。你需要 warh(温暖),我明白了。”

  从那天起,安德烈变了。他表面上依旧对卡佳无微不至,但眼神里的温度已经消失。他暗中开始准备。他悄悄联系了伊万,简单说明了情况(省略了超自然的部分,只说她精神失常得厉害),请他帮忙。他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剩余存款,买了一张前往新西伯利亚的远程火车票,时间就在几天后。

  他对卡佳愈发“好”,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给她买更多无用的奢侈品,说着甜腻的情话,承诺着根本不存在的未来计划——在索契的海边买房子,生三个孩子,带她环游世界。卡佳完全沉浸在这种变本加厉的“宠爱”中,变得更加娇纵,更加不可理喻,对安德烈的控制也达到了顶峰,甚至不允许他出门倒垃圾。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安德烈平静表面下,那正在蓄积的、冰冷的风暴。

  行动的前夜,安德烈做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点了蜡烛。他甚至开了一瓶昂贵的格鲁吉亚红酒。

  “为了我们,卡佳。”安德烈举杯,脸上挂着无比温柔的笑容。

  卡佳微笑着,喝下了那杯酒。她没注意到安德烈几乎没碰他自己的那一杯。

  饭后,她感到异常的困倦,很快就沉沉睡去。安德烈在她喝的水杯里,放了足够放倒一匹马剂量的安眠药(这是他以前失眠时医生开的,他一直没吃完)。

  确认她彻底昏睡后,安德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迅速行动了起来。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行李箱——那是卡佳半年前留下的,里面还有她的一些旧物。

  他极其冷静地,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冷酷,将卡佳抱起来,塞进了那个行李箱里。她的身体轻得吓人,柔软得像没有骨头。过程中,她毫无知觉。

  拉上行李箱拉链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苍白的、即使在睡梦中 also 带着一丝索取不满表情的脸。心中最后一丝涟漪归于平静。

  他打电话叫来了伊万。伊万看到行李箱,什么都没问,只是 griced(做了个鬼脸),帮安德烈把箱子抬下了楼,塞进了拉达车的后备箱。

  夜色浓重,寒风凛冽。安德烈开着车,载着那个装着“过去”的行李箱,驶向佩彻尔斯基郊外。他的目的地是那座废弃的古老盐矿的某个边缘入口,那里早已坍塌废弃,人迹罕至,只有野狗和传说徘徊。

  车停在荒草丛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安德烈和伊万费力地把行李箱拖到一个漆黑的矿洞入口前,那入口像一张贪婪的、深不见底的大嘴,散发着阴冷潮湿的腐土气息。

  “就这儿吧,”安德烈喘着气说,声音在空旷的荒野显得格外清晰,“最适合她。”

  伊万画了个十字:“愿上帝宽恕她…也宽恕我们。”

  安德烈却没有画十字。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个矿洞。

  两人用力将行李箱扔进了漆黑的洞窟深处。等了很久,才传来一声沉闷的、模糊的回响,像是落在了极深的水潭或是淤泥里。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安德烈没有回头。他付给了伊万一笔钱,感谢他的帮助。伊万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像人间蒸发一样,从佩彻尔斯基消失了。他登上了前往新西伯利亚的火车,离开了这座充满诡异回忆的城市。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联系方式。

  几天后,邻居们发现安德烈家久久没有动静,报警了。警察破门而入,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切都摆放整齐,没有任何挣扎或打斗的痕迹。只是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小堆灰烬,似乎是某种旧报纸烧剩下的,旁边,摆着一把冰冷的、空着的椅子,正对着那堆灰烬。

  关于安德烈和卡佳的失踪,佩彻尔斯基流传出许多版本。有人说安德烈终于无法忍受,杀了那个疯女人后潜逃了。有人说那个卡佳根本就是个女巫或者魅魔,吸干了安德烈的精气后回她的地下世界去了。也有人说,他们俩其实早就死在了那个半年前分手的夜晚,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滞留在人间的执念上演的荒诞戏剧。

  只有那个通灵的老太婆阿纳斯塔西娅,在某天傍晚对着她那群喵喵叫的猫喃喃自语:“那个从地底回来的,又被送回去了…行李箱…盐会吸干水分,古老的黑暗会吞噬灵魂…而那个男人,他用了最罗刹国的方式…断崖式的告别…连鬼都措手不及…”

  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佩彻尔斯基永不消散的、泛着硫磺光芒的烟雾,嘎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诡异。

  “只是…你们以为…地下的东西…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扔掉吗?…等着吧…等着吧…佩彻尔斯基的泥土…可是很粘的…”

  但这一切,都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无关了。他坐在飞驰的火车上,望着窗外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眼神空洞,心中没有任何情绪,既无快乐,也无悲伤。

  他只是完成了一场荒诞的仪式,用最极端的方式,回应了一段早已被非人诡异所侵蚀的关系。他让那个依赖他、不可理喻的“归来者”,体验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罗刹国式的、彻骨冰寒的——断崖式分手。

  而那片土地之下的黑暗,是否真的会因此再度被扰动,那就是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充满荒诞与恐怖的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