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车灯熄灭时-《诡异的公交车》

  夜像一整块浸透了墨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山路上。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已经发僵,指节泛白,仿佛不是我在操控这辆老旧的SUV,而是它正拖着我,一步步滑向某个早已写好的结局。仪表盘上那根红色的油量指针,早已跌入“E”的深渊,可车子还在跑,引擎发出低哑的呻吟,像是某种被钉在铁轨上的活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它不该还能跑。

  三小时前,我就该停下来的。那时路边还有一座废弃的加油站,锈蚀的顶棚下挂着半截风铃,风吹过时,发出类似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但我没有停下。我不能停。后视镜里,那团影子始终贴着,不远不近,像一块黏在车尾的沥青。它没有形状,却有重量——我能感觉到它压在后备箱上,让悬挂系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车灯是突然熄的。

  前一秒,两道惨白的光柱还切开浓雾,照见前方扭曲的柏油路面上浮现出几道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下一秒,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引擎也死了,车内所有电子设备瞬间归零,连机械表盘都停止了走动。那一刻,寂静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耳膜,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粗重、紊乱,像一头困兽在胸腔里冲撞。

  我坐在驾驶座上,不敢动。不是因为怕黑——人活到我这个岁数,早该学会和黑暗共处。我是怕那“熄灭”本身。那不是普通的断电。那是被“掐断”。就像有人站在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拧下了整个世界的电源开关。

  然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但很清晰。从车后传来,踩在碎石上,一步,停顿,再一步。节奏古怪,像是模仿人类,却又总差那么半拍。我死死盯着后视镜——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知道它来了。那个一直跟着我的东西,终于走到车边了。

  我闭上眼,手指摸向副驾座下的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极轻,像风吹过枯井:

  “你逃不掉的。”

  不是从车外传来的。是直接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那声音熟悉得让我浑身血液凝固——是我自己的声音。可又不是。它更老,更疲惫,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怨恨。

  我猛地睁开眼。挡风玻璃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嘴唇裂开一道口子,正缓缓渗出黑血。那是我。却又不是我。那是三个月前,死在青松岭隧道里的我。

  记忆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捅进脑海。

  那天晚上,我也开着这辆车,载着她——林晚。我们吵架了。她说她要离开我,永远消失。我失控,方向盘猛打,车子冲出弯道,坠入山谷。我记得最后的画面:她的头撞在A柱上,鲜血顺着安全带流下来,而我,只是呆坐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然后,我醒了。在医院。医生说我奇迹生还。可我知道不是。我死过一次。真正的我,留在了那片山崖下。现在活着的这个,是爬回来的影子,是借尸还魂的残渣。

  而它,才是原本的我。那个被遗忘在黑暗中的灵魂,一直在追我。

  车外的脚步声停了。就在我这一侧。我能感觉到车门把手在轻微震动,像是有人在外面试探性地转动。我没有锁门。从那天起,我就没再锁过任何一扇门。因为我知道,锁不住的。有些东西,比物理的屏障更坚固。

  “你欠她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车底传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你让她死的时候,她在叫你的名字。”

  我喉咙发紧,想反驳,却发现发不出声。是的,她叫了。一遍又一遍。而我,选择了沉默。我害怕听见她的声音,害怕看见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不解,像孩子看着折断她玩具的大人。

  车窗忽然蒙上一层雾气。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写字。一笔,一划,缓慢而坚定。

  “回——去——看——她。”

  字迹歪斜,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我认得那笔迹。是林晚的。她总爱把“她”字的最后一捺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我猛地推开车门,冲进夜色。冷风灌进肺里,刺得生疼。四周一片死寂,连虫鸣都没有。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水滴声,嗒、嗒、嗒,像是钟表在倒计时。

  我往前走。不知道方向,只是本能地移动。脚下的路越来越软,像是踩在腐烂的植被上。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味道——铁锈混合着腐花的气息,那是山体滑坡后,泥土翻出陈年尸骨的味道。

  然后,我看到了那座桥。

  断的。混凝土桥面塌了一半,悬在深渊之上,像一只断裂的手臂。桥头立着一块歪斜的警示牌,上面写着:“青松岭隧道,前方封闭,禁止通行。” 字迹斑驳,像是被人用利器反复刮过。

  就是这里。

  我跪了下来。膝盖陷入湿泥。三个月前,我的车就是从这座桥飞出去的。而现在,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人影。

  穿白裙的女人,长发披散,背对着我,站在悬崖边缘。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赤裸的脚踝——那上面缠着一圈暗褐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林晚……”我喃喃道。

  她没有回头。但她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想站起来,可身体像被钉住。恐惧像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想逃,想转身跑回车上,哪怕车已经废了,哪怕引擎再也启动不了。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笑声。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我耳边。那笑声不属于林晚,也不属于那个追我的“我”。那是一种更古老、更空洞的声音,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来自时间的裂缝。

  笑声中,桥开始震动。断裂的混凝土块一块接一块坠入深渊,发出沉闷的轰响。女人的身影依旧伫立,纹丝不动。而那个追我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站得笔直,像一尊石像。

  “你从来就没逃开过。”它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只是把她留在这儿,自己走了。你以为忘掉就能解脱?可她记得。这地方记得。连石头都在喊她的名字。”

  我低下头,看见泥地上,不知何时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同一个名字:

  林晚。林晚。林晚。林晚。

  它们像蛆虫一样蠕动,钻进我的视线,钻进我的脑子。我捂住耳朵,可那声音仍在——是千万个微弱的呼唤,从地底传来,从风中传来,从每一寸空气里渗出。

  “对不起……”我终于哭出声,“对不起……我不该……我不该……”

  “对不起没用。”那个影子说,“她要的不是道歉。她要的是你看见她。真正地,看着她。”

  我抬起头。桥那边,女人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是模糊的。五官像是被水泡过,不断融化又重组。但那双眼睛——清澈,湿润,盛满了我最熟悉的温柔与悲伤。

  “你终于来了。”她说,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我等了好久。”

  我想要走过去,可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不是摔倒,而是被一股力量拉扯着,朝着桥的断裂处滑去。泥地变成了流沙,吞噬我的双腿。我拼命挣扎,手指抠进泥土,却只抓到一把湿冷的腐叶和几片破碎的布料——是她的裙子。

  “别怕。”她说,“这一次,换我拉你。”

  我抬头,看见她伸出手。那只手苍白纤细,指尖微微发青,却坚定地朝我伸来。而在她身后,深渊之中,竟有一点微光浮现。很弱,却执着地亮着,像黑夜中不肯熄灭的烛火。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那个影子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讥讽,“你根本不想救她。你只想让自己好受一点。”

  我愣住了。

  是的。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来找她,不是为了带她回去,而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梦见她的脸,不再在每个深夜惊醒,听见那句“救救我”。

  “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逃离。”影子低声说,语气忽然变得奇异的平静,“而是转身,直面那片黑暗。”

  我望着桥那边的她,望着那点微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来救她的。

  我是来被她救的。

  我松开了抠住地面的手。

  身体滑落,坠入深渊。风在耳边呼啸,可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下坠的过程中,我看见四周的黑暗开始褪色,像旧照片被水浸泡,边缘泛白。那些纠缠我的影子、低语、幻象,一点点消散。

  然后,我触到了底。

  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月光洒下来,清冷而温柔。我躺在那里,望着天空,第一次发现,原来星星可以这么亮。

  不远处,一座小木屋亮着灯。门开着,暖黄的光倾泻而出。门口,她站在那里,穿着干净的白裙,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笑。

  “进来吧,”她说,“饭快凉了。”

  我没有问这是哪里。我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站起身,朝那扇门走去。

  身后,深渊合拢,黑暗退散。

  而光,一直都在。只是我,终于肯回头看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座桥从未修复。地图上,它已经被抹去,仿佛从未存在。可每逢雨夜,仍有司机报告,在青松岭的山路上,看见一辆老旧的SUV缓缓行驶,车灯忽明忽暗。车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安静地并肩而坐。

  没有人看见他们下车。

  也没有人知道,每当车灯熄灭的那一刻,副驾座上的女人,会轻轻握住男人的手,低声说:

  “别怕,我在这里。”

  而男人,终于学会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