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那些事28《赵氏孤儿》-《九州民间志》

  公元前597年的深冬,晋国的青铜鼎里煮沸着椒酒,却暖不了朝堂上的森冷。赵盾的玄衣在廊柱间闪过,恍若一片被霜打过的枯叶。他数着阶上的积雪,三十九级,每一步都碾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极了二十年前随先君出征时,马蹄踏碎冰河的脆响。

  "赵盾!"晋灵公的声音从殿内掷出,如同一柄生锈的戈矛。国君倚在漆绘屏风前,手指叩击着案上的羊皮卷,"昨日西郊猎场,百姓报称有猛虎伤人,你可知罪?"

  赵盾抬头,看见殿角的铜鹤炉正吐出袅袅青焰,将国君的面孔熏得忽明忽暗。他记得这铜鹤是去年自己督造的,原是为了让国君在冬日议事时能稍暖些,此刻却觉得那鹤嘴张开的弧度,竟似屠岸贾阴鸷的嘴角。

  "君上,"赵盾的声音沉稳如老柏,"西郊山林乃王室猎苑,寻常百姓不得入内。若真有虎患,当是苑囿官吏疏于防范。"他顿了顿,袖中竹简硌着掌心,那是昨夜收到的密报,屠岸贾私蓄甲士的事已坐实。

  "好个疏于防范!"晋灵公拍案而起,腰间玉珏撞击着青铜剑鞘,发出清越的响,"寡人命你督办猎苑防务,如今出了人命,你却推给下臣?"他抬手挥向阶下,"屠岸大夫,你来说说,这赵盾该当何罪?"

  屠岸贾从阴影里走出,紫狐裘领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叩首时,冠上的玉蝉微微颤动,"启禀君上,赵相国总理朝政,理当代君受过。然念及赵相国劳苦功高,臣以为...可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殿内忽有倒抽冷气之声。赵盾抬眼,与屠岸贾四目相对,却见那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像冰面下藏着的剑尖。这处罚看似从轻,实则在君臣间埋下猜忌的种子——谁都知道,晋灵公素日最厌赵盾的"忠言逆耳"。

  退朝时,雪花开始扑打廊檐。赵盾的车驾行至宫门,忽有个蓬头童子挤开卫兵,往车舆里塞了团布帛便跑。驾车的家臣提刀欲追,赵盾抬手止住,展开布帛的瞬间,指尖骤然收紧——那上面是用鲜血画的断弓,正是赵氏将亡的族谶。

  "相国,可是要回府?"家臣低声问。

  赵盾望着漫天飞雪,想起今早出门时,儿媳庄姬抱着襁褓中的孙儿来送,孩子的小手攥着他的玉佩,咯咯笑个不停。断弓之兆,难道应在这稚子身上?他转头看向巍峨的宫墙,朱漆剥落处露出斑驳的土坯,恍若王朝正在褪去华美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疮痍。

  "去太史府。"赵盾沉声吩咐。车轮碾过积雪,惊起几只寒鸦,在灰扑扑的天空里划出凄厉的弧线。他不知道,此刻在屠岸贾的私宅里,同样一场雪正落在青铜酒樽上,而樽中酒,已染上了铁血的味道。

  屠岸贾的手指在青铜棋盘上逡巡,最终将一枚黑子按在"星位"上。对面的晋灵公盯着棋盘,忽然笑出声来,"大夫这招'暗藏杀机',倒是像极了对付赵盾的手段。"

  "君上明鉴,"屠岸贾垂目拨弄棋子,"赵盾历事三朝,门生故吏遍于朝堂。若骤然除之,恐生变乱。"他抬头时,烛火在瞳孔里跳成两簇鬼火,"臣听闻,赵朔在西郊猎苑豢养死士..."

  "哦?"晋灵公的眉峰扬起,"寡人的妹婿,竟有这等雅兴?"

  屠岸贾叩首在地,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臣本不愿相信,然前日搜查猎苑马厩,竟发现藏有甲胄三百副。"他从袖中取出半片青铜虎符,"这是在马槽下寻得的,与赵朔所持右符正好契合。"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晋灵公盯着那虎符,忽然想起去年秋狩,赵朔纵马射落一只白狐,那皮毛柔软得像庄姬的鬓发。可如今,这对夫妻的性命,却比狐毛还轻贱。

  "明日巳时,宣赵朔进宫。"晋灵公将虎符掷在棋盘上,震得棋子纷纷跌落,"就说...寡人要赐他桃宴。"

  屠岸贾退出宫殿时,雪停了。他望着满天星斗,想起方才下棋时,晋灵公的指甲在棋盘上刮出的声响,竟与二十年前,自己在赵氏府中做门客时,听赵盾批奏折的声音相似。那时他总在廊下候着,看赵盾的朱笔在竹简上落下,每一笔都像刻在他骨头上。

  第二日巳时,赵朔踏入桃园时,闻到了浓重的桃香。七株老桃树开得正盛,花瓣落在青石案上的酒樽里,像落了一层血。晋灵公斜倚在树下的胡床上,手中握着半枚虎符,"妹婿可识得此物?"

  赵朔的目光落在虎符上,心中一凛。他想起父亲昨日深夜回府,曾在书房里对着族徽长叹,那枚断弓的族徽,此刻正悬在他胸口,隔着锦缎硌得生疼。"启禀君上,此乃西郊猎苑调兵之物,归臣掌管。"

  "掌管?"晋灵公忽然冷笑,挥袖指向桃树后,"那你掌管的甲士,为何出现在寡人的桃园?"

  赵朔转身,看见桃树阴影里涌出数十名甲士,为首的正是猎苑校尉。那人手中提着的,赫然是赵朔亲赐的玄铁剑。"大人,得罪了。"校尉闷声开口,剑锋已抵住赵朔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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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园里的风忽然急了,吹得桃花乱舞。赵朔望着漫天落红,想起今早出门前,庄姬将孩子举到他面前,说"父亲抱一抱"。孩子的小拳头抓着他的衣襟,口水洇湿了锦缎。此刻,那片湿润的痕迹还在,却要被鲜血浸透了。

  "君上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赵朔解下腰间玉佩,放在石案上,"唯有一事相求——赵氏满门,从未有负晋国。望君上念及公主身孕,留这一脉骨血。"

  晋灵公盯着玉佩上的断弓纹饰,忽然想起庄姬初嫁时,在婚车上掀开红盖头,眼中映着烛火,比这桃花还要明艳。他挥了挥手,甲士退后数步。"念在公主份上,准你全尸。"他抓起酒樽掷过去,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赵朔衣襟上,"喝了这酒,便去罢。"

  酒樽在青石上撞出清脆的响。赵朔拾起酒樽,嗅到了淡淡的杏仁味。他忽然笑了,这味道,与当年先君赐给犯官的毒酒一模一样。仰头饮尽时,他听见桃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书房里翻阅竹简的声音。

  屠岸贾从树后走出时,赵朔已经倒在桃花堆里。他蹲下身,用袖口擦去死者嘴角的酒渍,"贤侄啊,你该怨就怨你那固执的父亲,若不是他总在君上面前摆忠臣的架子,何至于此?"他指尖抚过赵朔胸前的族徽,忽然用力扯下,断弓的纹路在掌心割出一道血痕。

  桃园外,庄姬的车驾正停在宫门口。她隔着帷幔听见园内异响,手不自觉地护住小腹。腹中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像是在踢开即将笼罩而来的黑暗。而她不知道,此刻在桃园深处,桃花已被鲜血浸透,化作了赵氏孤儿最早的襁褓。

  庄姬撞开殿门时,看见的是满地狼藉的桃瓣,以及丈夫冰冷的身躯。她扑过去时,膝头碾碎了落在地上的酒樽,碎片扎进皮肉,却不及心中的剧痛万分之一。"朔哥哥..."她的声音碎成齑粉,落在赵朔染血的衣襟上,惊起几只贪血的苍蝇。

  "公主节哀。"屠岸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虚伪的叹息,"赵朔私藏甲士,意图谋反,君上念及亲情,赐他全尸..."

  "住口!"庄姬猛然回头,眼中燃着怒火,"我夫君忠肝义胆,怎会谋反?定是你这厮进谗言!"她踉跄着起身,想要扑过去厮打,却被宫女死死拉住。

  晋灵公从胡床起身,避开庄姬的目光,"皇妹,此事证据确凿,你...好自为之吧。"他拂袖欲走,庄姬忽然尖声喊道:"兄长!你还记得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吗?她说赵氏与晋室同气连枝,若负赵氏,必遭天谴!"

  殿内骤然死寂。晋灵公的脚步顿在门槛处,想起母亲临终时,床前烛火明明灭灭,照得她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她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儿啊,赵氏世代忠良,你不可..."话音未落,便咽了气。此刻庄姬的话,如同一把锈刀,剜开他刻意遗忘的伤疤。

  "天谴?"晋灵公忽然转身,眼中闪过狠厉,"那便让天来谴我!但在此之前——"他指向庄姬的小腹,"这孽种留不得!"

  庄姬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后退,腰间撞上石案,疼得几乎站不稳。屠岸贾上前一步,袖中匕首寒光一闪,"公主莫怪,此乃君命。"

  "且慢!"殿外忽然传来苍老的呼声,太史令抱着龟甲踉踉跄跄闯入,"今日太卜占卜,得'赤鸟衔书'之兆,言王室血脉不可轻动!"他将龟甲呈给晋灵公,龟甲上的裂纹果然形如赤鸟,"此乃上天警示,请君上三思!"

  晋灵公盯着龟甲,指尖摩挲着边缘。他知道太史令素日忠直,断不会伪造卦象。可屠岸贾在旁低声道:"君上,赵氏余孽未除,留此子如留心腹之患..."

  "够了!"晋灵公甩袖喝止,"将公主禁足于后宫,派人严加看管。至于这孩子..."他眯起眼睛,"若生的是女婴,便饶她一命;若是男婴..."他没有说完,转身离去时,袍角扫落了石案上的玉佩,断弓纹饰在阳光下闪过,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庄姬被拖进后宫时,看见宫墙上的爬山虎正攀着积雪向上爬,像无数只染血的手。她被按在床榻上,宫人开始为她诊脉。小腹忽然又动了一下,这次像是孩子在伸手抓她的心。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要活,要让这孩子活,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

  三日后,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庄姬浑身是汗,却死死攥着稳婆的手腕,"是男是女?"稳婆战战兢兢捧来孩子,烛光下,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却有着与赵朔相似的眉骨。"是...公子。"稳婆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甲士的脚步声。

  庄姬猛然坐起,扯过锦被将孩子裹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屠岸贾带着甲士闯入,手中长剑泛着冷光。"公主,得罪了。"他示意甲士上前,却听见庄姬忽然尖声笑道:"屠岸贾!你以为杀了这孩子,就能绝了赵氏?告诉你,我早已让人将赵氏宗卷带出宫去,日后若有人为赵氏平反,定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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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岸贾的剑尖顿在离婴儿三寸处。他盯着庄姬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赵盾临死前也是这样的眼神,像是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他咬牙转身,"搜!若找不到宗卷,就拿这孩子抵债!"

  甲士在屋内翻箱倒柜时,庄姬悄悄将孩子塞进床榻下的暗格。那是赵朔亲手打造的,本是用来藏他的兵书。暗格关上前,她在孩子耳边轻轻说:"朔哥哥,你若在天有灵,便护这孩子一命..."话音未落,便被甲士拖出屋子,头上的金钗滚落,在青砖上摔成两段。

  屠岸贾最终没有找到宗卷。他站在产房门口,望着庄姬披头散发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他挥了挥手,"留她一命,但若让这孩子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指向庄姬,"我便剜了你的心。"

  夜深时,庄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回床榻,摸出暗格里的孩子。孩子竟没哭,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像极了赵朔第一次抱他时的模样。她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滴在孩子脸上。窗外,一弯残月挂在宫墙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却斩不断她心中的执念——这孩子,是赵氏最后的火种,就算要她化身厉鬼,也要护他长大。

  程婴背着药箱穿过街巷时,听见街角的老人们在议论。"听说了吗?赵氏灭门了,连刚出生的小公子都没保住...唉,屠岸贾那厮太狠了,当年赵相国可是救过他的命..."

  他垂下眼睑,加快脚步。青石板上有未化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想起今早出门前,妻子正在给襁褓中的儿子缝虎头鞋,针尖戳破了指尖,血珠落在布料上,像朵 tiny 的梅花。那孩子才满三个月,哭声像小猫一样柔软。

  "程大夫!"巷口突然有人低声呼喊。程婴抬头,看见公孙杵臼躲在阴影里,白发在风中飘得凌乱。这位昔日的赵氏门客,如今已是个佝偻的老人,唯有眼中精光依旧。

  "公孙先生..."程婴刚开口,便被拽进旁边的破庙。庙内供着一尊缺了胳膊的土地公,香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公孙杵臼关紧庙门,从怀里掏出半片竹简,"你看这个。"

  竹简上是用朱砂写的"救孤"二字,笔画力透纸背,仿佛浸着血。程婴的手指骤然收紧,"这是...庄姬公主的笔迹?"

  公孙杵臼点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公主冒死传出消息,赵氏孤儿尚在人世,葬于后宫。但屠岸贾每日派人搜查,不出旬日,必能发现。"他抓住程婴的手腕,骨节硌得人生疼,"程大夫,你曾受赵相国大恩,如今正是报恩之时!"

  程婴的思绪忽然回到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小医匠,寒冬腊月里摔断了腿,是赵盾路过时让人将他抬进府,延医诊治,还送了他这副药箱。箱底至今刻着"医者仁心"四个字,是赵盾亲手写的。

  "可...如何救?"程婴咽了口唾沫,"后宫戒备森严,就算能进去,又如何带出孩子?"

  公孙杵臼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钥匙,"这是公主私制的后宫偏门钥匙。明日申时三刻,你以诊治之名入宫,我在偏门接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程婴的药箱上,"至于带出孩子...需用些手段。"

  程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明白了。药箱最底层有个夹层,原本是用来藏珍稀药材的,此刻却像是为那个小生命量身定制的摇篮。他想起妻子怀中的儿子,想起那虎头鞋上的血珠,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程大夫,"公孙杵臼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知你有幼子,若怕连累家人..."

  "不必多言!"程婴打断他,抓起竹简塞进怀里,"明日申时三刻,准时接应。"他转身要走,公孙杵臼忽然在身后说:"若事败,我公孙杵臼自当以死谢罪。但程大夫...你可能承受千古骂名?"

  程婴的手停在庙门上,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在他脸上刻下明暗交界线。千古骂名,是啊,若被屠岸贾发现,他将被指为卖主求荣的小人,妻儿也会被戳断脊梁骨。可他又想起赵盾临终前写的《赵氏家训》:"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生可知,"程婴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当年赵相国赠我药箱时,曾说'医者救人,亦当救心'。今日,便让我救一救这世道的良心吧。"

  他推开门,阳光扑面而来。巷口的老人们还在议论,寒风卷着碎雪,扑在他们沧桑的脸上。程婴摸了摸药箱夹层,仿佛已经触到了那柔软的小身子。他抬头望向宫墙方向,那里有片云正缓缓飘过,像一只展翅的鸟,要将希望带到更远的地方。

  庄姬听见脚步声时,正用指尖沾着奶水喂孩子。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她急忙将孩子塞进衣襟,手却止不住地发抖。"谁?"

  "公主,是我。"程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刻意的平稳。庄姬松了口气,示意宫女开门。药箱打开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艾草味,那是赵朔生前最爱用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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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近日可有腹痛?"程婴一边问诊,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钥匙在此,申时三刻,偏门见。"庄姬的指尖在他腕上轻轻扣了三下——这是赵氏暗语,意为"万死不辞"。

  申时三刻,后宫偏门。程婴背着药箱站在阴影里,听见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公孙杵臼从拐角处闪出,白发上沾着草屑,"门钥匙呢?"

  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程婴忽然想起今早离家时,妻子将虎头鞋塞进他包袱,"给小公主的礼物。"她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期待,却不知道这双鞋最终要穿在另一个孩子脚上。

  庄姬抱着孩子出现时,脚步虚浮得像片落叶。她将孩子放进药箱夹层,忽然又抱出来,在孩子额头印上一吻。"孩子,记住今日的雪,记住娘的味道..."她的声音哽咽,程婴别过脸去,看见公孙杵臼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公主,时辰到了。"公孙杵臼低声催促。庄姬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将他重新放进夹层,盖上箱盖。程婴背起药箱时,感到胸前微微发烫,那是孩子的体温透过木板传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偏门,迎面撞上凛冽的北风。

  三人刚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喝问:"什么人?"程婴浑身血液凝固,转头看见巡宫甲士举着火把走来,火光照在屠岸贾的脸上,那张脸比夜色还要狰狞。

  "程大夫?"屠岸贾眯起眼睛,"这么晚了,进宫做什么?"

  程婴感到背上的药箱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孩子似乎动了一下,夹层木板发出细微的响动。他强迫自己笑出声来,"屠岸大人,公主染了风寒,命在下送药。"

  "哦?"屠岸贾伸手要开药箱,"既是公主用药,不妨让本大夫验验。"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杵臼突然向前扑倒,撞翻了甲士手中的火把。"老东西,你找死!"甲士挥拳要打,公孙杵臼却趁机滚到屠岸贾脚边,"大人!大人救命啊!"他扯着屠岸贾的袍角,"程婴这贼子,偷了我的钱袋!"

  屠岸贾皱眉后退半步,"放肆!"他踢开公孙杵臼,目光重新落在药箱上,"打开。"

  程婴的手悬在箱扣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听见孩子在夹层里发出微弱的哼唧。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妻子临产前的那个夜晚,他守在产房外,也是这样的心跳,这样的恐惧,却又带着期待。

  "大人若是不信,"程婴忽然抬头,直视屠岸贾的眼睛,"在下愿以全家性命担保,药箱里绝无他物。"

  屠岸贾盯着他的眼睛,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良久,他忽然笑了,"程大夫何须如此严肃?"他挥手示意甲士让开,"既然是公主的药,便快些送去吧。"

  擦肩而过时,程婴闻到屠岸贾身上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知道,这不是侥幸,屠岸贾是故意放他们走——就像猫玩老鼠,总要等到老鼠以为逃出生天,才会露出利爪。

  出了宫门,三人躲进一处破窑。程婴颤抖着打开药箱,看见孩子正在夹层里睡得安稳,小拳头还攥着一缕他的发丝。庄姬给他裹的锦被滑到一边,露出里面半块玉佩,正是赵朔临终前放在石案上的那枚。

  "现在怎么办?"公孙杵臼低声问,"屠岸贾必定会全城搜捕,这孩子..."

  程婴望着窑外的月光,想起妻子此刻可能还在灯下缝补衣服,等着他回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包袱,摸到了那双虎头鞋,柔软的布料擦过指尖,像孩子的皮肤。

  "公孙先生,"程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我有一子,与这孩子同日出生。"他顿了顿,看见公孙杵臼猛然抬头,"若用我的孩子顶替...屠岸贾见了尸体,便会放下戒心。"

  窑内死寂如坟。公孙杵臼盯着程婴,看见他眼中有泪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五更天。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像一块被揉皱的绢帛,渐渐染上血色。

  "程大夫..."公孙杵臼的声音沙哑,"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将永远背负卖友求荣的骂名,连你的妻儿..."

  "我知道。"程婴打断他,从包袱里取出虎头鞋,放在孩子身边,"但赵氏不能绝后,晋国不能没有忠义。"他抬头望向窑顶的破洞,一颗晨星正在渐渐熄灭,"就当...我程婴的儿子,是为天下苍生而死吧。"

  公孙杵臼忽然跪下,向程婴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程大夫大仁大义,公孙杵臼替天下人谢你。"他起身时,白发上沾了泥土,却笑得畅快,"待此事了结,我公孙杵臼自当追随你儿子于地下,让他不至于孤魂漂泊。"

  窑外,第一缕阳光爬上地平线。程婴抱起两个孩子,一个在沉睡,一个在啼哭。他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骨肉,只知道他们的命运在这个寒夜交织,化作了一把刺破黑暗的剑。他低头吻了吻每个孩子的额头,轻声说:"别怕,你们都是赵氏的子孙,都是晋国的希望。"

  风声渐起,卷着窑顶的积雪,落在孩子们的襁褓上。那雪洁白无瑕,像一张未被玷污的纸,等着写下新的传奇。而程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分成两半——一半是地狱里的煎熬,一半是黎明前的守望。但只要这孩子能活着,能让赵氏的忠魂不泯,一切便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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