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左相-《野上霜》

  上高台时雄赳赳气昂昂,但一真上去,李继恩立刻踌躇起来。

  侍女通秉的声音一响,他便觉得脚底下像长了钉子,很想转身就走。

  但厅内还有几个宗室女客看着他。

  他这要是转身走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但——

  若是进门捉奸,里头两人正没羞没臊地行那不轨之事,岂不是更让人看笑话?

  左右都是被看笑话,后者还会得罪公主,还会让他祖父训斥……

  想到这里,李继恩猛然扭头,立刻就要走,然而——

  “吱呀~”

  门开了。

  长宁公主的脸显现在房门后,正瞧见转身想走的李继恩。

  “驸马前来所为何事?”

  长宁公主眉眼微含恼意地道。

  “没、没、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想来看看公主……”李继恩结结巴巴,两只脚小动作不停。

  长宁公主脸上恼意更甚,还觉得有些丢脸。

  她想,不怪她对那人念念不忘。

  实在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太大。

  眼前日日都是这般怂包一样的人,又让她如何不总回想起那如清风朗月般的人?

  长宁公主不好的脸色太明显,鹿野都察觉到了,看向外面那男人,一脸的好奇。

  外面就是那位尚了公主的左相长孙?

  身形高大,体格健壮,五官也可以称得上俊朗,只神情却很是畏畏缩缩。

  看上去不像有什么高深城府的样子,似乎没有继承他爷爷的老奸巨猾。

  不过也或许,是装的?

  那就很可怕了。

  鹿野想着,浑然不觉得眼前这一幕跟她有什么关系,却忽然间,见屋外那男人隐含幽怨和嫉恨地朝她瞪过来一记眼神。

  鹿野:……?

  她绝对没有看错,那男人瞪她了!

  鹿野正觉莫名其妙。

  “你瞪什么?”

  身旁一道声音响起,却是出自长宁公主之口。

  “我、我没瞪什么……”李继恩吓一跳,躲躲闪闪道。

  长宁公主猛然挑眉,伸手就将身旁桌上的茶杯扔过去。

  “啪!”

  李继恩看到了长宁公主的动作,急忙躲过去,茶杯落在墙上,一声脆响后,整个变得粉碎。

  整个高台顿时寂静一片。

  “还敢顶嘴?”长宁公主柳眉倒竖,薄唇紧抿,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爽的气息。

  其余人顿时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李继恩被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呆站着。

  “说话!”长宁公主继续怒吼。

  李继恩张了张后,眼睛颤颤地抬起,看看长宁公主,再看看长宁公主身旁那果如小厮描述一般漂亮至极的小公子。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鹿野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可怜。

  长宁公主却只觉得越发烦躁。

  虽然左相一家待她都极好,费尽心思为她建园子,但最关键的那一点不对,她便觉得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眼前这个畏畏缩缩宛如小丑一般的男人是她的驸马?

  为什么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她得不到?

  身为公主,还是元后所出,千娇万宠地长大,长宁公主的人生里,傅霜知是她唯一一个求不得。起初还只是觉得痛苦难受,然而时日越久,相思越深,她对现状的不满便也越深。

  对眼前男人的不满也越深。

  想到这里,她很烦躁,再加上身旁还有个不听话的小虫子,就更加烦躁。

  “算了,滚出去吧。”

  她朝李继恩摆了摆手,像打发什么垃圾一样地道。

  被邀请来的宗室女客们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

  但异样的目光却仍旧不时扫向李继恩。

  有人甚至还悄悄捂住了嘴。

  毕竟实在是……

  大开眼界啊。

  早听闻长宁公主的驸马在公主面前百依百顺,但眼前这画面,哪里是百依百顺。

  公主分明是完全不把驸马放在心上。

  这呼来喝去好不留情面的做法,跟对待个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也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皇权面前,即便是这驸马的祖父李相,也不过是一介臣子,在公主面前尚且要执臣礼,更何况是驸马?

  想到这里,同样是皇室出身的几位宗室女客顿时觉得腰杆都更挺直了一些。

  看向李继恩的眼神也带上些看好戏的意味。

  李继恩不是傻子。

  他当然感觉到了那些目光。

  他的身体在发抖。

  目光不敢在长宁公主脸上停留,反而只在她脸部以下的衣物上扫过,而后,又扫到长宁公主身旁的那漂亮少年。

  “公主……”他努力张开口,声音艰涩。

  长宁公主皱眉,为他竟然没有听话地滚出去而更加不悦。

  李继恩声音颤抖。

  “臣斗、斗胆询问。”

  “您、为、为何……与这位公子独处一室?”

  哦豁。

  鹿野瞪大眼,此时才终于明白这位驸马爷刚刚瞪自己那一眼的含义。

  敢情,这是怀疑自己跟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迟钝如鹿野都能想到这一层,其余人自然更不必说,女客们都被吓一跳,随即眼神紧张又兴奋地看向长宁公主。

  公主会怎么回答呢?

  怎么回答?

  长宁公主的回答是没有回答。

  她目光逡巡,随即弯腰,抄起刚刚那茶杯被扔后遗留在桌上的茶壶,也不管那茶壶里还满是滚烫的茶水,甩手用力一掷。

  方才那茶杯,李继恩很轻松躲过去了。

  但此时,李继恩似乎有些精神恍惚,眼看茶壶飞来,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躲避,直到那茶壶都飞到眼前,壶里的茶水也被甩出来,他才如梦初醒般急忙要躲开。

  但,哪里还来得及?

  沉甸甸的陶瓷茶壶,径直朝他面门飞来。

  “啊!”

  首先是滚烫的茶水撒到面上的灼痛以及李继恩的惨叫,而后,硕大的茶壶在眼前无限放大、放大、放大——

  “啊!”

  其次是女客见状不由自主发出的尖叫。

  最后——

  “啪嚓!”

  巨大的陶瓷碎裂声响起,比方才茶杯撞上墙壁碎掉的声音更大,也更加刺耳。

  但——

  李继恩努力睁开被滚烫茶水烫地几乎睁不开的眼,便见眼前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不如他高大,不如他魁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要命的茶壶一把挥开的身影。

  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身影。

  而此时,那身影竟然还朝他望过来。

  “你没事吧?”

  少年问道,漂亮的脸上有些担忧。

  李继恩愣住了。

  其余人也都愣住了,甚至包括出手的长宁公主。

  ……

  好半晌之后:

  “少、少爷……少爷您受伤了!”

  李继恩的小厮率先尖叫出声。打破了沉默。

  -

  因为那始料未及的变故,高台上的聚会暂时告一段落。

  女客们被安抚着暂时留在高台休憩。

  李继恩则是被迅速抬走。

  长宁公主跺跺脚,终究是跟了上去。

  鹿野想留下跟其他女客们一起休息喝茶的,但无奈长宁公主这时候也没忘了她。

  “你——”她指着鹿野道,“也跟上来。”

  鹿野无奈,只得跟上。

  左相府向来简朴,也没养什么大夫在府上,因此此时,也只能急急忙忙从外面找大夫。

  大夫还没来,一位大人物便先来了。

  左相李牧原。

  “殿下,继恩哪里做的不多,老臣代他向您赔礼。”

  见面之后,李牧原二话不说,便朝长宁公主躬身行礼道歉。

  长宁公主这才有些微的不自在,让了让身子,没受全他这个礼。

  虽说李相对她行臣子礼,但她到底不是皇帝,而只是受皇权荫蔽的皇女,较真起来,眼前这位百官之首的宰相大人,可比她这个公主有权有势有地位地多。

  况且按世俗礼节来说,左相还是她夫君的祖父,那么,便也是她的祖父。

  但她到底骄纵惯了,只些微地不适了片刻,便轻哼一声。

  “算了,我不与他计较。”

  便是表示饶恕了李继恩,也将此事揭过的意思

  李牧原苍老清癯的脸上闪过如释重负般的神情,这才问询自己孙儿的伤势。

  因为鹿野及时将茶壶拍飞,李继恩受伤不重,只被溅出的茶水烫到了脸,其他地方还好,但他一只眼也被烫到,此时那只眼便睁不开,死死闭着忍痛。

  “忍一忍,忍一忍,大夫马上便到了……”李牧原轻声安慰孙儿。

  而后,又朝随人群一起过来的鹿野道。

  “听闻是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正偷偷瞄着这位上辈子被傅霜知一刀割喉的大人物,努力研究他演技的破绽的鹿野,猛然被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扬起一副憨厚的笑脸。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这可是能把傅家给阴死,后面又能隐忍十几年都不露出任何马脚的究极老阴比啊!

  鹿野万万不想被他记住。

  但李牧原却显然狠狠记住了她,又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如今落脚在哪里,相府定会送上丰厚谢礼以表谢意云云……

  鹿野:……

  虽然这些东西她都是事先编好了一套,但谁知道皇帝封赏——哦不,按那疯子公主的说法,她不会被封赏了——总之到李牧原这个地位,揭穿她的真实身份轻而易举,鹿野想了想,便弯了眼,拱手道:

  “草民姓鹿,单字一个野,京城籍贯,如今寄住在南大街槐树胡同的官驿。”

  老天爷作证,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对童叟无欺。

  但其他人怎么想她可就不知道了。

  起码长宁公主没什么反应。

  李牧原神情微顿,随即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显然,他们谁都没将鹿野跟那位自朔方来的“鹿氏”联想在一起。

  鹿野自然也不会特意提醒。

  她都说的那么明白了,猜不到可就不是她的责任了。

  好在这时,大夫也终于来了。

  紧急检查之后,大夫的脸色有些凝重,看向李牧原和长宁公主,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李牧原温声道:

  “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微微叹息,道:

  “公子脸上的烫伤好说,养养便也好了,虽说会留下些许痕迹……只是公子这右眼,怕是会落下些不便……”

  大夫话说地委婉,但在场众人却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李继恩脸上会留下被烫的疤痕,右眼还会瞎?

  李牧原身形一晃,被身旁的仆人赶紧扶住。

  长宁公主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没想到会这样。

  她只是想发发脾气出出气,她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速度能有多快?李继恩明明能躲的,就像第一次躲那个茶杯一样,他若及时躲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结果他偏偏傻不愣登地站在原地没有躲,如今倒显得她成了恶人。

  即便是她,扔茶壶烫伤了夫君的脸面和眼睛,被父皇知道了也要被训斥的,那些讨厌的御史说不定还会参她。

  想到这,长宁公主的心情愈发烦躁。

  目光看到一旁站着的鹿野,这份烦躁便立时有了去处。

  “你——”她不再管那祖孙俩,指着鹿野道,“跟随本宫出来。”

  说罢,率先一步离开这让她不舒服的空间。

  李牧原,李继恩,大夫,乃至仆役们都看向她离去的身影。

  始作俑者害得自己夫君受如此重伤,如今却连一句抱歉都没有,甚至,还点名年轻男子陪她。

  大夫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敢看,只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大秘密,愿望是活得久的大夫果断决定不多管闲事。

  然而——

  “很不甘心么?”

  “知道你为何遭此厄运么?”

  待长宁公主,乃至被她点到的那漂亮少年都走出房间,室内只剩下李家人后,李牧原忽然开口,对好似无生气的孙儿如此说道。

  大夫身子一抖,忽然很想逃走。

  但李牧原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他命令道。

  李继恩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神情好像要哭出来。

  “因为孙儿不自量力……”

  “错了。”

  “因为你站地还不够高,我也站地不够高,这世道,想要完全不受欺辱,哪怕位极人臣亦不够,只有坐在那个山顶上的、可以俯瞰所有人的位置,才能无所顾忌,无人欺辱。”

  李牧原道。

  “啪!”

  大夫手里药包陡然掉落,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长命百岁的愿望。

  破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