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存在的方言》-《粤语诗鉴赏集》

  《存在的方言》

  ——论粤语诗《我哋系边个》中的主体性焦虑与语言救赎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一直扮演着某种"他者"的角色——既是对标准汉语中心主义的抵抗,又是对语言原真性的追寻。树科的粤语诗《我哋系边个》以独特的语言姿态,将这一抵抗与追寻推向了哲学高度。这首诗不仅是对"我们是谁"这一终极命题的方言式叩问,更通过粤语这一特定语言形式,解构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表述范式,在音韵与意义的裂隙处,开辟出一条通往存在本质的蹊径。

  诗歌开篇即以一组粤语特有的疑问句式展开:"你系边个?/佢系边个?/我哋齐家问:/我哋系边个?"这四行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哲学循环。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选用"边个"而非标准汉语的"谁",这一语言选择本身就具有深意。在粤语语境中,"边个"不仅指代"谁",其发音[bin1 go3]中的开口元音与鼻音韵尾,产生了一种回荡在口腔与鼻腔之间的特殊音响效果,使得这个疑问词本身就带有某种存在的震颤。这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描述的"此在"(Dasein)的自我追问形成奇妙的呼应——当存在者开始质疑自身的存在时,存在本身才得以显现。

  诗中"祂"与"牠"的对立系统值得特别注意。诗人写道:"唔知有冇微笑,祂!/牠,实定听见?/牠嘅狂吠替代咗祂"。这里出现了两组对立:神性代词"祂"与动物代词"牠"的对立,以及"微笑"与"狂吠"的意象对立。在粤语发音中,"祂"[ta1]与"牠"[ta1]虽同音,但通过汉字偏旁的"示"与"犭"已然暗示了神圣与兽性的分野。而"狂吠"(kwong4 fai6)一词的爆发性发音,恰如其分地模拟了犬类叫声,在语音层面完成了对"祂"的替代过程。这种语言暴力隐喻了现代社会中神圣维度被动物性本能驱逐的境况,令人联想到尼采"上帝已死"的宣言,但诗人以方言特有的拟声词赋予了这一哲学命题新的音响维度。

  诗歌中段出现的"狗屎运巴巴闭闭沟沟屎屎"堪称粤语诗学的绝妙创造。这组叠词不仅通过[baa1 baa1 bai3 bai3 kau1 kau1 si2 si2]的密集爆破音制造出令人不适的听觉效果,其字形上的"巴闭沟屎"更构成了视觉层面的污秽冲击。这种语言策略与贝克特《等待戈多》中 Lucky 的长篇独白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通过语言的过度堆积来展现意义的坍塌。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这一后现代手法植根于粤语特有的俗语系统中,"巴巴闭闭"原指事情繁杂琐碎,"沟沟屎屎"则直指排泄物,二者的结合既是对现代生活荒诞性的方言式控诉,又是对语言能指与所指断裂状态的自觉暴露。

  诗歌的空间意象同样耐人寻味。"作状噈喺宇宙/佢噈系中心"构建了一个扭曲的宇宙图景。粤语中的"噈"[zuk1]意为"聚集",但在此语境中更接近"假装"的讽刺意味。宇宙的中心被一个虚假的主体("佢")占据,这既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又是对主体性膨胀的讽刺。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选用"佢"(第三人称)而非"我"作为宇宙中心,这一代词选择暗示了主体性的异化过程——当"我"无法确认自身存在时,只能将中心地位让渡给一个模糊的"他者"。

  诗歌后半部分的"羊咩"意象值得深入分析。"睇睇我哋呢群圈住嘅羊咩"中的"羊咩"[joeng4 1]通过语气词"咩"的附加,既模拟了羊的叫声,又暗含疑问语气。这种双关在粤语中尤为精妙——羊群既是沉默的被观看者("睇睇"),又通过语言本身发出了微弱的存在之问("咩?")。这与卡夫卡笔下的动物叙事形成跨时空对话,但树科通过方言的语气词赋予了这一意象更丰富的音响层次。

  诗歌结尾处"排排坐,分果果:你喺我……"构成了一个精妙的语言游戏。表面上这是对童谣的戏仿,但粤语中"你喺我"nei5 hai2 ngo5与"你系我"nei5 hai6 ngo5仅凭声调差异就制造出存在论的困惑——主体间的界限在方言的声调中变得模糊不清。这种语言现象学式的探索,与梅洛-庞蒂关于身体间性的论述遥相呼应,但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声调系统,将这一哲学思考转化为了可听可感的声音诗学。

  从诗歌形式来看,《我哋系边个》打破了标准汉语诗歌的韵律传统,创造性地运用了粤语的音韵特点。如"闭闭"[bai3 bai3]与"屎屎"[si2 si2]的押韵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尾韵,而是通过声调的变化(阳去与阴上)制造出跌宕起伏的音响效果。这种音韵处理既保留了粤语特有的音乐性,又通过声调的对比暗示了意义的不确定性,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在文化身份层面,这首诗的粤语书写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姿态。当标准汉语日益成为文化生产的标准工具时,树科坚持用粤语的"我哋"[ngo5 dei6]而非"我们",用"系"[hai6]而非"是",这种语言选择不仅是对地方性知识的坚守,更是对单一文化叙事的挑战。诗中反复出现的"系边个"疑问,既是对个体身份的追问,又是对粤语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中位置的反省。

  从哲学维度审视,这首诗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展现了主体性的流动状态。标准汉语中的"我是谁"在粤语中可以说成"我系边个"或"我系乜谁",不同的疑问词选择暗示了不同的存在状态。诗人选用"边个"而非"乜谁",正是因为前者带有更强烈的空间指向性("边"原指"哪边"),使得身份问题与空间位置产生了微妙关联——存在即是处所,认识自我首先需要定位自我。

  《我哋系边个》的语言实验令人联想到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对英语的颠覆性重构。但树科的独特贡献在于,他并非简单地将粤语作为写作工具,而是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法、词汇和音韵系统,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诗学哲学。在这套系统中,发音的轻重、声调的高低、词汇的选择都不再是简单的风格问题,而是直接参与了意义的生成与解构。

  这首诗写于"粤北韶城沙湖畔",这一地理标识绝非偶然。韶关作为粤语与客家话的交界地带,其语言本身就是一个混杂的系统。诗人在这样的边缘地带用粤语书写存在之问,无形中赋予了诗歌另一层深意——在中心与边缘的张力中,在标准语与方言的罅隙处,恰恰可能迸发出最本真的诗性光芒。

  《我哋系边个》最终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种方言诗学的可能性。在这种诗学中,语言不再是透明的工具,而是存在的家园;发音不再只是传意的媒介,其本身就是意义的载体。当诗人用粤语发出"我哋系边个"的疑问时,他不仅是在询问粤语人群的身份认同,更是在探索一种通过语言返回存在本源的路径。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粤语诗歌写作,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方言文学,成为当代汉语诗歌中一道独特的哲学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