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方言的抵抗和诗意的栖居》-《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后人类啲时代》中的语言政治与存在焦虑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粤语诗歌犹如一颗独特的脉冲星,以方言的节奏在主流话语的引力场中倔强地闪烁。树科的《后人类啲时代》正是这样一首充满语言自觉与文化抵抗意识的诗作,它通过粤语这一方言载体,对后人类时代的文化殖民与存在危机进行了深刻的诗学反思。这首诗不仅是一曲关于技术霸权的挽歌,更是一场通过方言诗学展开的文化保卫战。当我们深入剖析这首诗的语言肌理与思想脉络时,会发现其中蕴含着对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命题的当代回应——在智能时代,唯有守护方言的多样性,才能为人类精神保留最后的栖居之所。

  诗歌开篇即以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和词汇展开叙事:"话系工业,科技,智能/个啲网文,科幻,涂鸦"。这种语言选择本身便构成了一种文化姿态。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声韵系统与语法特征,堪称"活着的语言化石"。诗人刻意避开普通话的表述习惯,采用"话系"(说是)、"个啲"(那些)等粤语特有词汇,在诗学层面上重构了本雅明所说的"纯语言"(reine Sprache)理想——那种未被技术理性污染的、与存在直接相连的原初语言状态。在"工业,科技,智能"这些全球化的技术话语面前,粤语成为了一道文化的防波堤,抵御着技术理性对语言多样性的侵蚀。

  诗中"仲喺自己,谂谂噈啱"(还在自己,想想就合适)一句,通过粤语副词"仲喺"(还在)与"噈啱"(就合适)的搭配,呈现出一种方言特有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与普通话的线性逻辑形成微妙差异,暗示了技术时代被边缘化的另一种认知可能。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曾提出"少数文学"(nor literature)概念,认为边缘语言往往能打破主流语言的符号专制,释放更丰富的表达潜能。树科的粤语诗写正是这种"少数文学"的生动实践,在"后人类时代"的普遍性叙事中撕开了一道差异性的裂缝。

  诗歌第二节将存在焦虑推向更深层面:"后人类时代,我哋/命运嘅终极挣扎嘅时间?"。粤语结构助词"嘅"的重复使用,创造出一种叩问命运的节奏感。诗人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哈贝马斯式的交往理性问题:在技术主导的"后人类时代",人类是否还能掌握自身命运的阐释权?"唔知佢哋系仙姑吧/仲喺话,佢哋直头先生?"(不知道他们是仙姑呢/还是说,他们直接是先生?)这一疑问句式,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气助词"吧"与"仲喺话"的搭配,表达了对技术主体身份不确定性的深刻忧虑。德国哲学家京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在《过时的人》中指出,技术发展已使人类成为自己造物的奴隶,这一洞见在树科的诗中获得了方言诗学的独特表达。

  当诗歌触及"人类原罪,到咗十恶不赦空间"这一主题时,粤语完成词"到咗"(到了)的使用赋予了这一哲学命题以地域性的情感重量。这既是对奥古斯丁原罪论的当代回应,也是对技术异化的道德批判。在普通话的表述中,"到了"是一个中性的时间标记,而粤语"到咗"却蕴含着"抵达不可逆转临界点"的情感张力。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警告,技术理性正在消解人的道德主体性,树科通过方言的感性力量,使这一哲学警告获得了更鲜活的诗学呈现。

  诗歌第三节的知识论反思同样耐人寻味:"我哋嘟有啲咁多嘅知识"(我们都有这么多知识)。粤语程度副词"咁多"(这么多)与普通话的"这么多"在语义上虽相近,但其发音的绵长感却强化了知识膨胀带来的反讽效果。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类拥有的知识量与解决问题的能力形成巨大反差,"不可逆嘅大瘟疫,地球爆炸"等危机依然悬而未决。海德格尔曾批判现代技术将世界转变为"持存物"(Bestand),树科的诗句则通过方言的陌生化效果,让我们重新意识到这种技术思维的暴力性。

  诗歌结尾的质问振聋发聩:"仲喺直头噈你哋啲智能/噈系后人类嘅时代?!"(还是直接是你们的智能/就是后人类的时代?!)。粤语疑问词"噈"(就)的重复使用,创造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诘问节奏。这既是对库兹韦尔"奇点理论"的诗学回应,也是对技术乌托邦主义的深刻怀疑。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指出,技术正在导致人类的"无产阶级化"——丧失知道如何生活的知识,树科通过方言的语调变化,将这一哲学诊断转化为充满张力的诗学呐喊。

  从文学史脉络看,树科的粤语诗歌延续了从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方言诗学实验,到1950年代香港《文艺世纪》粤语诗歌的抵抗传统。但与前辈们不同的是,树科面对的不仅是文化殖民的压力,更有技术理性对方言的消解。在普通话输入法、智能语音助手等技术产品的包围下,方言的生存空间日益萎缩。诗人选择用粤语书写"后人类时代"的焦虑,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抵抗行为,是对本雅明所说的"讲故事的人"(der Erz?hler)传统的坚守——在技术时代守护语言的地方性与叙事的人文性。

  《后人类啲时代》的语言政治学意义还体现在它对"后人类"这一概念的本土化重构。英语世界的"posthunis理论经过粤语思维的过滤,呈现出独特的问题意识。诗中"仙姑"与"先生"的并置,将西方技术哲学与中国民间信仰进行对话,创造出一种杂糅的批判视角。这种文化翻译(cultural trantion)过程,正如霍米·巴巴(Ho Bhabha)所言,在"之间"(in-between)的空间产生出新的意义可能。

  从诗学技法上看,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拟声词、语气助词和语法结构,构建了一种"有声思维"的诗意空间。如"谂谂噈啱"中的"噈"字,既是拟声又是语法成分,使抽象思考获得了声音质感。这种语言策略呼应了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主张,在技术抽象化的时代重建词语与存在的血肉联系。波兰诗人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曾说诗歌应该"为事物命名",树科的粤语实践正是通过方言的精确性,对抗技术话语的普遍化暴力。

  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中,《后人类啲时代》代表了南方写作对全球化叙事的修正。粤语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语言,本身就承载着不同于中原中心主义的文化记忆。诗人通过激活这种记忆,为"后人类"讨论注入了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的解毒剂。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强调深度描述(thick description)的重要性,树科的粤语诗写正是对技术时代进行"深度描述"的文化实践。

  《后人类啲时代》最终揭示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在技术普遍化的时代,唯有坚持语言的特殊性,才能守护人性的丰富性。这首诗通过粤语的诗意力量,证明了方言不是现代化的障碍,而是抵抗技术同化的堡垒。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在"后人类"的浪潮中,我们需要更多像树科这样的诗人,用方言的瓦砾为人类精神重建栖居的家园。当智能算法日益标准化我们的表达方式时,正是这些固执的方言诗歌,为人类保存着最后的文化基因库。

  在技术乌托邦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树科的《后人类啲时代》犹如一盏方言的灯笼,照亮了被遗忘的存在之维。这首诗告诉我们,真正的"后人类"思考必须始于对语言多样性的扞卫,因为每一种方言都承载着独特的世界经验。在普通话与算法语言的夹击下,粤语诗歌的抵抗姿态提示我们:只有保持语言的复数状态,人类才能在技术时代避免沦为单向度的存在。这或许就是《后人类啲时代》留给当代诗学最珍贵的启示——在方言的裂隙中,永远存在着技术无法同化的、属于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