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方言的史诗》-《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史诗》

  ——论《张公公》中的文化记忆与语言抵抗

  文/元诗

  在粤北韶城沙湖畔的蒙蒙细雨中,树科站在张九龄雕像前,用粤语写下了《张公公》这首看似简单却内涵丰富的诗作。这首诗以独特的方言表达,构筑了一个跨越时空的英雄谱系,从"毛爷爷"到"朱老总",从"周公公"到"霍生",再到"唐相张公公",诗人将这些人物统称为"炎黄子孙人中龙"。这种命名方式绝非随意,而是通过粤语特有的称谓系统,重构了官方历史叙事,将宏大历史人物拉回到民间记忆的亲切维度。在普通话日益主导的当代语境中,树科选择用粤语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立场的宣示——方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承载地方性知识、维系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

  《张公公》的语言质地值得深入剖析。诗中"细雨蒙蒙/天上朦胧/心度空空,冇星穹"的描写,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和音韵,创造出一种迷离恍惚的意境。粤语中保留了大量古汉语词汇和语法结构,"蒙蒙"、"穹"等字眼的使用,既体现了方言的古雅韵味,又与"炎黄子孙"的历史纵深形成呼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嘟"、"哋"、"嘅"等粤语特有虚词的应用,这些在标准汉语中难以找到对应表达的语助词,为诗歌注入了鲜活的口语气息和地域特色。法国语言学家海然热曾指出:"每一种语言都以其独特的方式划分和诠释世界。"树科通过粤语的这种"划分和诠释",构建了一个区别于主流汉语表达的审美空间。

  诗歌中"天才济济,佢哋个个诗宠/史嚟天涯共此时……"的结句尤为耐人寻味。"诗宠"一词在粤语中既有受诗歌宠爱的意思,也可理解为被历史眷顾的宠儿。这种语义的双重性,使得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超越了简单的褒贬,而进入更为复杂的阐释层面。"史嚟天涯共此时"化用了张九龄《望月怀远》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典故,却通过粤语发音的"嚟"(来)字,将历史与当下巧妙连接。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提出:"过去携带着一种隐秘的指向当下的索引。"树科似乎在本能地实践这一理念,让历史人物"嚟"到当下,与细雨中的瞻仰者形成跨时空对话。

  从诗歌结构看,《张公公》采用了由具体到抽象、由个体到群体的递进式书写策略。开头罗列具体历史人物,继而扩展到"炎黄子孙"的整体指认,最后上升到"天才济济"的普遍性概括。这种结构安排暗合了中国传统诗学中的"兴观群怨"传统,尤其是"兴"的手法——通过具体物象引发更广阔的情感共鸣。诗中"华夏儿女人头拥"的意象,既描绘了现实中雕像前人群拥挤的场景,又隐喻了历史长河中英才辈出的壮观景象。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强调的"陌生化"效果在此得到体现:通过方言表达将熟悉的历史人物陌生化,迫使读者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他们。

  《张公公》的创作时间——2025年3月11日——虽属未来,却折射出当代的文化焦虑。在全球化和标准化的双重压力下,方言文化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树科选择在张九龄雕像前用粤语作诗,具有深层的文化象征意义。张九龄作为唐代岭南出身的宰相诗人,既是国家精英又是地方代表,他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地方与中央、边缘与主流的辩证关系。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主张"地方性知识"的重要性,认为真正的文化理解必须建立在特定语境中。《张公公》正是这样一种"地方性知识"的诗意表达,它拒绝被同质化的文化潮流裹挟,坚持用方言守护记忆的多样性。

  诗歌中"心度空空,冇星穹"的心理描写,透露出当代人在历史面前的迷茫与虚无感。"冇"这个粤语特有的否定词,比普通话的"没有"更具情感张力,暗示了精神星空的荒芜。这种空虚感与前面列举的历史英雄形成强烈反差,或许正是诗人对当下文化贫血状态的隐忧。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理论认为,人类文明在特定时期会集中涌现伟大思想家。树科笔下"个个嘟喺炎黄子孙人中龙"的赞叹,既是对中国历史上某个"轴心时代"的追慕,也暗含对新时代文化重建的期待。

  从诗歌地理学角度解读,《张公公》的创作地点——韶州广场和沙湖畔——具有特殊意义。韶关古称韶州,是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汇的要冲,张九龄开凿的梅关古道更是连接南北的重要通道。诗人选择在这个文化交界处用粤语吟咏历史,无形中延续了张九龄促进文化交流的精神。法国思想家德勒兹的"块茎"理论强调文化的多元连接和非中心化生长,《张公公》正是这样一种"块茎"式文本:它扎根于粤语土壤,却通过历史记忆与更广阔的中华文化脉络相连。

  诗中"霍生"的称谓尤其值得玩味。将着名实业家霍英东称为"霍生",是粤语区特有的亲切称呼,这种平民化的称谓消解了权威距离,体现了岭南文化务实平等的特质。相比之下,"毛爷爷"、"周公公"等称呼同样将政治人物纳入家族伦理的称呼体系,显示出民间记忆对官方叙事的消化与重构。美国汉学家史景迁研究中国历史时特别关注"普通人的声音",认为这些声音往往能揭示被正统叙事遮蔽的真相。《张公公》中的方言表达,正是这样一种"普通人的声音",它提供了观察历史的新视角。

  《张公公》的审美价值在于它成功地将方言的活力注入传统诗歌形式。诗中"华夏儿女人头拥"的"拥"字,在粤语中发音为"jung1",与"龙"(lung4)、"穹"(kung4)等字形成工整的押韵,体现了粤语语音的韵律美。同时,诗句长短错落,既有"唐相张公公,你哋个个"这样的口语化短句,也有"史嚟天涯共此时"这样典雅的表达,形成张弛有度的节奏感。这种雅俗共融的语言风格,恰如张九龄本人的诗歌创作——既写出《感遇》这样的高雅之作,也有《望月怀远》的平易近人。

  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张公公》通过方言激活了被标准化叙事压抑的地方记忆。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记忆本质上具有社会性,需要特定群体通过特定方式维系。粤语作为岭南文化的活化石,保存了大量中原古音和古词汇,是研究语言演变的珍贵样本。树科用粤语创作的行为本身,就是对文化记忆的守护。诗中"炎黄子孙"的宏大认同与"霍生"、"张公公"等地方性称谓的结合,展现了文化认同的多元层次——既归属于中华文明的大传统,又保持岭南特色的小传统。

  《张公公》结尾"天涯共此时"的意境,将诗歌提升到更高境界。这既是对张九龄原句的致敬,又通过粤语发音赋予新意。在全球化时代,"天涯"的空间距离被压缩,但文化差异依然存在。树科用方言写就的这首诗,恰如一份文化宣言:真正的"共此时"不是以牺牲多样性为代价的同一化,而是在尊重差异基础上的精神共鸣。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强调抵抗文化霸权的重要性,《张公公》正是通过坚持方言创作,实践着这种微观层面的文化抵抗。

  回望《张公公》全诗,树科以简练的粤语勾勒出一幅跨越千年的文化地图。从个体称谓到集体认同,从历史追忆到当下感悟,诗人用方言搭建起连接古今的桥梁。在细雨朦胧的韶州广场,这些用粤语吟诵的诗句,仿佛是与张九龄等历史人物的私密对话,又像是向未来发出的文化宣言。这首诗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化传承不是博物馆式的标本保存,而是让古老语言在当代创作中重获新生。就像诗中所说"史嚟天涯共此时",只有当历史通过方言"嚟"到当下,文化的血脉才能真正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