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薄荷与刀痕-《月光沉溺于星野》

  沈星晚是在一片极其静谧的暖意中醒来的。

  没有令人心慌的砂纸声,没有碗碟轻碰的脆响,只有窗外鸟儿偶尔的啁啾,和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在地板上的、斜长的、金黄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后草木洗过的清新,混合着卧室内残留的、极淡的薄荷与草药交织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眼,意识清明,身体虽仍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软,却不再有那令人沮丧的酸痛和沉重。喉咙清爽,呼吸顺畅。她甚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一种久违的、掌控自己身体的轻松感回归了。

  躺在床上缓了片刻,她才拥着薄被坐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头柜,那块黄杨木料依旧安静地待在原地,旁边却多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碟,碟子里放着几片鲜翠欲滴、沾着水珠的薄荷叶,散发着强烈而醒脑的清凉气息。

  是他放的。这个认知让沈星晚的心微微一动。是预料到她醒来后或许还需要这清冽来驱散口中可能残留的药味?还是……只是习惯性地备下?

  她拈起一片薄荷叶,放入口中。清凉微辛的汁液瞬间溢开,刺激着味蕾,带来一种焕然一新的清醒感。她掀被下床,脚步虽仍有些发飘,却已能自行站稳。走到窗边,她“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

  午后明媚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庭院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木亭的深色木头显得愈发沉静,叶片绿得发亮,那株栀子花上的洁白花朵似乎又绽开了几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清新。

  一种想要走出去、融入那片阳光和清新的冲动油然而生。她换上一件舒适的家居服,深吸一口气,推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出奇。阳光大面积地洒落,将地板照得暖融融的。空气里弥漫着比卧室更浓郁的木头清香,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类似松节油的味道。

  “沙沙”声并未响起。顾言不在客厅打磨。

  她有些意外,下意识地走向厨房。厨房也空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冰凉。

  一种莫名的、微小的失落感悄然浮上心头,很快又被她按了下去。她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目光在安静的屋子里逡巡。最后,她望向通往庭院的那扇玻璃门。

  门虚掩着。

  她放下水杯,走了过去,推开玻璃门。

  微凉而湿润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令人精神一振。庭院里,雨后的阳光格外透亮,一切都像是被重新上了色,鲜亮而清晰。

  然后,她看到了顾言。

  他不在木亭里,也不在花架旁。而是坐在庭院角落,那处搭着简易雨棚的工具区。那里摆放着他大部分的大型工具和待处理的木料。

  他背对着房屋,坐在一个低矮的木工凳上,微微弓着腰,专注地面对着眼前一个固定在工作台上的物件。那不再是需要耐心打磨的精细活计。他的手里握着的,也不是砂纸,而是一柄沉重的、闪着冷硬光泽的宽刃凿刀。

  他的姿态与打磨时的沉静截然不同。肩背的肌肉绷紧,线条凌厉,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种短促、精准、爆发性的力道!

  “铿!” “锵!”

  沉重的凿刀砍削硬木的声音,清晰、有力、甚至带着点金石之音,突兀地击破了庭院雨后的静谧!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破坏力和重塑力,每一次响起,都让人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沈星晚的脚步顿在门口,被这充满力量感的、近乎暴烈的声响定在了原地。她看着顾言沉默而充满力量的背影,看着他手臂挥动时贲张的肌肉线条,看着凿刀起落间飞溅出的、比砂纸木屑粗犷得多的木片和碎屑……

  这不再是宁神的“沙沙”声,这是开拓的、劈砍的、塑造的声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强大。

  他在做什么?沈星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那股力量吸引着,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踏着湿润的草地,慢慢地靠近工具区。

  越靠近,那凿刀砍削的声音就越发震耳,木头的清香混合着一种被劈开的新木特有的、更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看到工作台上固定着一块很大的木料,颜色深褐,质地看起来非常坚硬。顾言正在用凿刀和木槌,一下一下,在那木料上开凿着一个巨大的、边缘锐利的榫眼(榫卯结构中凹进去的部分)。每一次凿刀落下,都精准无比,木屑纷飞,榫眼的形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深邃、规整。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额角有汗珠渗出,沿着下颌线滑落。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精准的专注,仿佛他手中不是一块木头,而是需要被征服的顽石。

  沈星晚屏住呼吸,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扰了这充满力量感的作业。她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那冰冷的凿刀一次次精准落下,看着那坚硬的木料在他手下如同温顺的泥土般被塑造,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沉默的男人,身上仿佛同时存在着两种极端的力量:一种是极致的耐心与温柔(打磨、喂药、擦拭),另一种则是眼前这种极致的冷静与强横(劈砍、开凿、塑造)。它们矛盾却又和谐地统一在他身上,如同木头的两面纹理。

  就在她出神之际,顾言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他似乎是需要换一把更称手的凿刀。他放下手中的重凿,侧身去拿挂在旁边工具架上的另一把刀。

  就在他侧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站在不远处的沈星晚。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那冰冷的专注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丝,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站在这里。但那讶异也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拿起那把新的、刃口更薄的凿刀,重新转回身,再次投入到那充满力量的砍凿之中。

  “锵!” “铿!”

  凿击声再次响起,依旧有力,依旧精准。

  仿佛她的出现,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飘入他专注的领域,甚至未能让他的节奏产生一丝一毫的紊乱。

  沈星晚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重新沉浸回那个充满力量的世界,心里那点微小的失落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了她,却毫不在意,继续他的工作。这种被全然接纳(或者说无视)的感觉,奇异地让她感到放松。她不再小心翼翼,反而向前又挪了一小步,找了个不会妨碍到他、又能看清他动作的位置,安静地看了起来。

  阳光透过雨棚的缝隙,照在飞溅的木屑上,闪烁着金色的光点。凿刀起落,声音铿锵。顾言的手臂稳定而有力,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精准和效率。

  沈星晚看着看着,目光渐渐从他的人,移到了他手中的凿刀上,移到了那不断变得深邃规整的榫眼上,最后,移到了那些飞溅出来的、形状不一的木片和碎屑上。

  那些木屑不同于砂纸磨出的细粉,它们更大,更粗糙,边缘带着被强行撕裂的、毛糙的痕迹,形状千奇百怪,有的卷曲,有的尖锐,散发着浓烈的新木气息。

  她的目光被这些“废料”吸引住了。她看着它们在空中短暂地飞舞,然后散落在工作台周围,落在顾言的脚边,落在湿润的草地上。它们像是被创造过程无情抛弃的部分,却依然带着原本木头的纹理和生命力。

  一种莫名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她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顾言脚边的草地上,拾起了一片较大的、形状还算完整的木屑。木屑很粗糙,边缘有些扎手,颜色是温暖的深褐色,背面带着清晰的年轮纹路。

  她捏着那片木屑,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埋头工作的沉静背影。他依旧心无旁骛,沉重的凿击声是他唯一的语言。

  沈星晚捏着那片粗糙的木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的毛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有些荒谬的念头。

  她再次看了一眼顾言专注的侧影,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捏着那片木屑,转身,脚步轻轻地、快速地穿过后院,绕到了屋前。

  屋前的廊檐下,放着几个她平时侍弄花草的空花盆和一些园艺工具。她在其中一个空花盆前蹲下,里面只有干燥的泥土。

  她用手将表面的浮土拨开,然后,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那片粗糙的木屑,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进了花盆中央的泥土上。

  深褐色的木屑,衬在更深色的泥土上,像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印记。

  她看着那片孤零零的木屑,偏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于是,她又起身,再次悄悄地绕回后院工具区。

  顾言依旧沉浸在凿击声中,并未察觉她的去而复返。

  沈星晚屏住呼吸,像只偷食的小猫,快速地又从地上捡起几片形状、大小不一的木屑,攥在手心,然后又飞快地溜回屋前的花盆边。

  她将新捡来的木屑,一片一片,围绕着最初那片,错落有致地放在泥土上。有的竖着插进土里一点点,有的平放着,有的半掩着。

  她蹲在花盆前,仔细地调整着这几片粗糙木屑的位置和角度,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插花。阳光照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认真摆弄的手指上。

  当她终于觉得满意,停下手时,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花盆里,已经“生长”出了一小片用粗糙木屑拼凑出的、抽象而奇异的“景观”。它们不再是废弃的边角料,而是在泥土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感的美。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带着点满足和狡黠的弧度。

  就在这时,后院里那铿锵有力的凿击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持续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里震颤,突如其来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

  沈星晚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心里猛地一跳。被……发现了吗?

  她有些心虚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通往后院的方向。

  然而,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夕般的寂静,从后院弥漫开来。

  他停下了工作。为什么停下?

  沈星晚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那点小小的满足和狡黠瞬间被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所取代。她捏着裙角,犹豫着,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踮起脚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再次绕回了后院。

  雨棚下,顾言依旧坐在那个木工凳上。沉重的凿刀放在一旁的工作台上,刃口还闪着冷硬的光。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那只搭在膝盖上、还沾着新鲜木屑的大手,指节微微蜷曲着。

  他面前的巨大木料上,那个深邃的榫眼已经基本完成,边缘锐利整齐,像一道沉默的伤口,又像一座等待契合的堡垒。

  整个庭院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阳光移动的声音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他静止在那里,如同一尊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充满力量的雕塑。

  沈星晚站在几步之外,屏住呼吸,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是累了?是遇到难题了?还是……察觉了她刚才孩子气的小动作?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

  就在沈星晚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准备悄悄退开时——

  顾言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忽然动了一下。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捻起一小撮沾在裤腿上的、极其细微的木屑粉末。然后,他抬起手,将指尖那一点粉末,递到鼻尖下,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工作台,越过那些散落的粗糙木屑,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站在几步之外、屏息凝神的沈星晚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凿击时的冰冷专注,也没有了寻常的沉静无波。而是翻滚着一种沈星晚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一丝讶异,有一丝探究,有一丝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深沉的、几乎能将她吸进去的专注。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她那双刚刚摆弄过粗糙木屑、还沾着一点点泥土和木屑碎末的手指上。

  沈星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手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顾言的目光再次抬起,重新锁住她的眼睛。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所有的复杂情绪在瞬间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难以捉摸的暗沉。仿佛无声的惊雷在那片深海中炸响,最终却只余下更加汹涌的暗流。

  他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

  高大的身影在雨棚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没有再看沈星晚,也没有再看那未完成的榫眼。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脚步沉稳地,朝着屋子的方向走去。

  经过沈星晚身边时,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侧目。只留下一股凛冽的新木气息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萦绕在沈星晚的鼻尖。

  沈星晚僵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

  他……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她捡了那些木屑?还是因为她打扰了他的工作?

  抑或是……他看到了她放在花盆里的那个幼稚的“作品”?

  一种混合着不安、窘迫和巨大好奇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屋前那个空花盆的方向。

  阳光正好,落在那些粗糙的木屑上,将它们温暖的深褐色泽照得发亮。

  而那个沉默离去的男人,他那最后看向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神,却像一道更加深刻、更加难以磨灭的刀痕,猝不及防地,凿在了她刚刚恢复平静的心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