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2-《西江的船》

  chapter2

  2003年

  姜皙第一次见到许城,是个晚春。

  那段时间她心情不好,整天窝在房间里不出门。无论家庭教师还是特殊学校的课,她都旷了半个月。

  姜淮来小西楼看她,见她在落地窗边发呆。

  由于长期运动量不足,她十分纤瘦。那时她一身白衣,蜷在窗边的藤椅上,被春末初夏的阳光照得发虚,像一团散着白光的小精灵。

  姜淮过去摸摸她蓬松的头发,她没有动静。

  他蹲下来,问:“谁惹我们阿晳生气了,哥帮你去教训他。”他说着,捏她的鼻子。她顿时像只被惹怒的小兽,咬了他手指一下,脑袋扎进手臂,只露出厚密的长发。

  姜淮握住她的肩膀,哄:“我带你去画画好不好?”

  她脑袋摇了摇。

  姜淮无奈站起身。

  不远处的落地窗边,阳光洒满书架。雪白的地毯上散落着几本书,《罗密欧与朱丽叶》、《傲慢与偏见》……

  几天后,姜淮再来,姜皙缩在粉色的大床上一动不动。

  姜淮掀她被子,说:“走,去画画。”

  姜皙往被子里头钻,闷声:“不去。”

  姜淮说:“给你找了个新模特。”

  被子里传来一道声音:“都是你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姜淮说:“这个不是。”

  被子静了几秒,窸窸窣窣,姜皙脑袋钻了出来。

  她的画室在一楼,有一面临山谷的玻璃窗,白纱帘随清风翻飞。姜淮抱她坐在椅子上,说工作上还有事,先出门了。

  姜皙靠在软椅里坐了会儿。阳光照在地板上,叫她迷了眼,有点昏昏欲睡。

  “咚咚咚”,有人叩门。

  她没回应。

  初夏的正午,她兴致恹恹,什么也不想干。她有点反悔,不想画画了。

  她想,不应声,或许对方就会走了。

  这里所有人都怕姓姜的,没人会擅自闯入。

  但下一秒,画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夏风穿堂,吹动画室内纸张翻响,身后一道清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懒散,还有点不耐烦,问:“是你这边要模特?”

  姜皙看向门口,愣了一愣。

  许城站在门边,人高腿长,像是有一整个初夏的阳光倾倒在他身上。

  她本来要说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他很帅气,身姿挺拔,眉目舒朗,气质很是悠闲。

  她看着他,或许表情有点呆,或许许城预料到了等不到她回答,径自走进来关上了画室的门,举止相当随意。

  门锁落下的一瞬,姜皙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捋了下耳边的碎发,又理了理盖在膝盖和小腿上的小花毯。

  “我先看看你画得怎么样。”他脱下薄外套,随手扔一旁,里头是件短袖T恤,他说,“要画得不好,我就不让你画。”

  姜皙听到这话,吃惊地抬头,撞上他正在冲她笑,表情有点儿坏的样子。眼角微弯,脸颊一边有很浅的酒窝。

  女孩的心跳霎时不受控制,但他已转过身去,像个主人一样在画室里自在游荡起来。

  墙上、架子上全是她的画,风景的,人物的,抽象的,各类都有。

  他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碰上觉得不错的,就后退一步,抱着手臂歪着脑袋琢磨。

  姜皙坐在画室中间,像个客人,目光局促地往他身上飘。

  他穿着很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肩膀挺拓,棉布的衣料服帖地挨在腰线处,像一尊可以移动的完美石膏像。

  许城忽然回头看她,她一吓,他说:“你屁股上有胶水?”

  姜皙目光惊讶,像只易受惊的小白猫。

  许城好笑:“我是说,你要一直坐在那儿?不给我介绍一下?”

  姜皙眼神躲闪,不吭声。她手心出了细汗,用力摁擦在小花毯上。

  “看来你不喜欢说话。”许城说,继续观赏着她的画作,“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内向。”

  姜皙觉得自己脸颊烧起来了。

  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她,好像只是无心的一句点评。

  他目光掠过一些人像素描,有半身的,全身的,大部分应该都是在这个画室里进行的。这些模特样貌各异,神色却惊人的一致——畏缩而顺服,隐有一丝无措和慌张恐惧。

  不得不说,她的水平比他想象的要高很多。

  许城走到一处柜子前,拉开抽屉,看到一些裸.身的人体素描,都是女人。

  他还很礼貌地回了头征询,眉梢飞扬着:“这里的我能看吗?”

  姜皙点点头。

  他随意翻了几页,在其中一幅上停留了半会儿。画的左下角写了几行清扬的铅笔字迹:

  “模特:方筱舒”

  空了两行后,

  “姜皙作”

  他不动声色将那幅画折起,藏进兜里,再自然地翻去下一页,许多个“姜皙作”。

  “姜皙,”他念了一下,说,“你名字很好听。”

  他回头看她,因为逆着光,表情有些看不清。

  姜皙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轻的,娇娇的,像不谙世事的小孩。

  许城站在逆光的地方,发现她这个人,从头到脚哪怕是到声音,都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他说:“许城。”

  她说:“诚实的诚?”

  他摇了下头,告诉她:“城门失火的城。”

  后来,姜皙发现,其实结局在一开始就写好了。他不诚实,而她是殃及的池鱼。

  许城从窗边挪开,初夏的阳光复而洒在姜皙脸上,明亮而热烈。

  他指着她画架面前的一张高脚凳,说:“我坐这儿?”

  “嗯。”姜皙心跳得很快,尝试着人生中第一次与陌生人自由地聊天,第一次试着用玩笑的语气,问,“检查完毕,同意给我画了吗?”

  许城表情微讶,明白过来,倏尔一笑,说:“你觉得呢?”

  许是他低笑的嗓音太醇,许是终究不习惯这样的交流,她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又垂下去了,胡乱摸过来铅笔和小刀,多此一举地削着。

  心跳好不容易平复些,许城那边有了轻微的响动。

  姜皙抬头,正好撞见许城掀衣脱下T恤,看着瘦,底下竟是一排腹肌,轮廓清晰却又不会过分。他扔掉T恤,解开牛仔裤纽扣,拉下拉链,连同里裤一道脱了个干净。

  他姿态相当随意放松,坐在高脚凳上,一腿微屈,一腿伸直,像个完美的石膏模特。只是,那却是比石膏要大许多。

  姜皙张着口,结着舌,绯绯红的火从脸颊烧到了耳朵尖尖。

  许城一副意外的样子,挑了挑眉,说:“以前没画过?”

  姜皙结巴了两下,撒了谎:“画过。”

  她明显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表情和动作轻易就出卖了她。

  许城尽收眼底,叹:“那就是觉得我不好看。”

  姜皙赶紧摆手,小声辩解:“好看的……”

  话说出口,他粲然一笑,她面红耳更赤。

  那天,她画了他一个下午。

  起笔的时候,脸红扑扑的,目光飞速在他的身体和她的画布上移动。但打完底稿开始调色,她便专注到了画作中。

  画他的脸时,她无数次直视他的眼睛,仿佛用目光勾勒着他深邃的眉眼,起伏的鼻梁,轻薄的嘴唇。

  他坐在那儿,很静,连眼神都很冷静,和没坐下前判若两人。

  她在观察他,他亦在观察她。

  江州人皆说,姜家坏事做尽,报应之下生了有病有疾的一儿一女,姜皙和姜添。姜成辉只爱大儿子姜淮,对这对有缺陷的儿女很忌讳,关在宅子里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

  但又有人说,哪是他生的啊。姜成辉老婆生下儿子后,后头几个全部流产。有年路过福利院,进去做做慈善模样,居然破天荒发了善心,领回了两个残疾。

  姜成辉可宠他俩了,尤其是女儿,将其宠得跟他本人一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至于被姜淮“请”来做模特见过姜皙的,都不敢提她。想来是洪水猛兽。

  大众皆认前一种,认为后者是姜家羞于承认报应、刻意营造的慈善假象。

  而据来过一次的方筱舒推断:“养得可矜贵高冷了,绝对是姜成辉的亲女儿。”

  但她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整个人气质很干净,尤其是眼睛,像浸润在水里的玻璃珠。半点不像姜家的人。

  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像画笔,从他的脸颊、下颌、锁骨、腹肌一处一处划过,很干燥,唰唰的,像一支实物的毛笔刷,划过之处有点儿痒。

  她渐渐画得认真,初始时脸上可疑的红晕渐渐消散,只剩专注。只是,目光落到他身.下时,她又不可控制地脸红了。

  许城观察到,她一紧张就容易脸红耳朵红,连耳朵边边都是粉红色的,烧得几乎透明。

  画他那里的时候,她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她一直在调色,似乎不太满意,试了好几次,鼻尖都泌了细汗。

  许城也落眸看了自己一下,不禁琢磨,这是个什么颜色?那堆颜料能准确调出这家伙的颜色。他竟也好奇她是否能完美呈现出来。

  一幅画画完,已是黄昏。

  画室里一片温柔的橘黄。

  整个下午,都没人来打扰或敲门,应是家中人知晓她习性。

  终于,她说:“初稿画好了。”

  一开口,她嗓音有些干燥,又咽了下口水,说:“你累了吧?”

  许城保持一个姿势坐了这么久,还真有点儿乏。

  他利落地穿上裤子,说:“还行,我看看你画得怎么样。”

  他捡起地上的T恤就朝她走过去。

  姜皙赶忙伸手挡住:“还要修一下……”

  但许城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腕子拿开。男人的掌心火热,她像被烫到,打了个抖。

  许城还没穿上衣,拎着她一只细细的腕子,瞧那画布。

  画室里一时安安静静,只有夕阳轻撒。

  许城多看了好几眼,说:“你画得很好。”

  他片刻出神,指尖感受到她手腕处剧烈的心跳了,适时地松了手。

  姜皙捧着自己的手腕,不敢去看那幅画,而一转眼,他的腰线近在咫尺,肌肤紧致而光滑,她眼神几乎没地方落脚。

  他拎着T恤,说:“你画了我,我也画一下你。”

  “啊?”姜皙呆呆地抬头,正好他弯腰,男生的拇指肚上沾了一抹胭脂红的油画颜料,轻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她吓了一呆,条件反射地低头看,才意识到是看不到自己脸的。

  他见状,笑出了声。

  男生的锁骨和胸膛轻轻震动着。

  他站直身子,穿上T恤,说:“这画送我吧。”

  姜皙一愣:“啊?”

  他俯视着她,很是理所当然:“我很喜欢,送给我。”

  姜皙想说她也很喜欢,但他语气太过不容反驳,她竟就乖乖点了下头,说:“哦。”

  她想,送给他也好。不然哥哥看见了要生气的。

  许城将画拿下来,见她还坐在椅子上。她因太过专注画画,裤子都浸了些许汗渍,他说:“这么怕热,为什么不穿裙子?”

  她张了张口,手摁在膝盖上,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拎着画,拿起薄外套,说:“我走了。”

  姜皙立刻抬头,微张着口;一边脸颊上还涂着他抚上去的那抹胭脂红颜料。

  许城低头看着她:“有话跟我说?”

  她的眼睛是期盼的,水盈盈的,温柔的霞光在里头闪动,许城的心突然静了一秒。但她只是微红了脸,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许城径自出了画室,头也没回。

  姜家在栖雁山上。许城走出偌大的宅子,又出了院子,沿山路步行到山脚。

  他坐在公交站台上等车,油画扔在一旁。

  暮色如薄雾笼罩。

  等车的间隙,他斜眼看了那画一会儿,忽然将它拿起,想将它撕碎,但画布没那么容易屈服。

  他试了一下便作罢,复又扔一旁。

  年轻人的眉心慢慢皱起,越皱越紧。他掏出打火机,蹭地打出一豆火苗,任风撩着。

  他在晚风中出神。兜里手机震动,手一松,火灭了。

  是方筱舒的短信:“出来没?”

  许城回了一个字:“嗯。”

  手指再一蹭,火焰复起,他又瞄了眼那幅画。

  这次,他将打火机伸过去,触在画布一角,眼看着画布一点点被熏黑,渐渐,燃起。

  整张画都烧了起来,火苗飞舞,跳跃。

  画布的角落是她的字迹:“姜皙2003.04.11”

  他疏远地看着那团火,看着画上的美好被烧毁成腐朽。红色的火光在他黑色的眼底跳动,他没有表情地勾了下唇角。

  车来了,他眉心紧拧,几脚踩掉余烬,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