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规矩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小官之女的富贵手札》

  崔氏等人虽然知道当年常家遭难时,温老爷曾出手护住了常家一脉。

  可十几年光阴悠悠而过,常家那边始终杳无音信,众人心里早默认他们怕是已遭了不测。

  前几年,崔氏还会偶尔在温老爷跟前念叨起常家,温老爷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谁曾想,偏偏在这当口,常家人竟突然冒了出来。

  温家上下此刻都揪着心,满脑子都是温以提的事,乍一见常峰,哪有寻常故人重逢时的那般热络激动?

  几句寒暄过后,众人脸上都透着几分复杂难明的神色。

  常峰瞧着这光景,心里不免打鼓,暗道难不成温家是不念旧情了?

  崔氏眼尖,瞧出了他的局促,忙笑着打圆场:“她们是你的妻儿吧?”

  常峰忙点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钱氏。

  钱氏会意,立刻拉着一双儿女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妾身钱氏,见过温家各位长辈。”她声音温婉,透着几分拘谨。

  “英娘见过各位长辈。”一旁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开口,跟着母亲规规矩矩地行礼,小模样乖巧又懂事。她身边的小弟弟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跟着作揖,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顿时让温家众人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毕竟稚子无辜,总能轻易卸下人的防备。

  刘氏瞧着两个孩子,心也软了几分,连忙招手:“来,孩子们,到曾祖这儿来。”

  英娘本就机灵懂事,闻言乖巧地拉着弟弟走到刘氏跟前,一举一动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半点不见乡下孩子的粗鄙。

  刘氏越看越欢喜,拉着孩子的手舍不得松开。

  温老爷见状,先让人上了茶点,而后才示意常峰和钱氏坐下,缓缓开口叙起旧来:“这些年,你们都在何处落脚?你祖父他们……还好吗?”

  常峰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当年若非温祖父庇护,常家怕是连这点血脉都留不下。只是流放途中,一家人还是走散了。祖父祖母在事发时就受了重挫,身子熬不住,当年就去了。倒是我们这一房大家伙都在一块,父亲母亲,也硬生生撑了下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瞒温祖父,孙儿回京已有几年了。父亲母亲则是在常家老宅那边安置下来,就是离京城不远的真定府。”

  按律例,像常家这般被判流放的人家,到了流放地,照例要沦为流徒,被官府随意分派到军营、驿站或是官田上,日复一日做着最粗重的活计。

  他们会被强行编入当地户籍,世世代代受官府严密管控,更会被视作贱籍,别说参与科考、求取功名,便是寻常人家婚嫁,也多半不愿与他们扯上关系,子孙后代都要背着这层枷锁。

  好在常家本就只是受牵连的小官之家,根基不算太深。当年幸得温老爷暗中出手,才保下活口,没让满门断绝。后来风头稍过,常家的几门姻亲又悄悄运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从流放之地接回了老家。

  这一路折腾下来,前前后后竟耗去了十几年光阴。

  就瞧常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鬓边已染了霜白,不过二十多岁的人,瞧着倒像是快至四十,便能想见这些年常家其他人过的是何等苦楚。

  怕是日日都在泥泞里挣扎,才熬到了今日。

  但常峰既能站在这里,面色虽憔悴却难掩一丝安稳,便足以说明常家定是寻到了门路,才终于从那不见天日的贱籍里挣脱出来,重新归入了良籍。

  这其中的艰辛,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本是想着让我们先到京城探探风声,若是风头过了,便举家迁回来。只是……”

  说着,常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有些发肿、走路一瘸一拐的双腿,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苦涩,“孙儿这身子不争气,反倒成了拖累。”

  “哎……”温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双腿,眉头微蹙,瞬间明白了他今日的来意,当即朝刘氏递了个眼色。

  刘氏心领神会,立刻吩咐身边的丫鬟:“快去,请大夫过来。”

  丫鬟应声,脚步匆匆地去了。

  钱氏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半截,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欣喜。

  温家肯主动请大夫,说明这门旧情终究是没断,家里的日子,或许真的能有盼头了。

  两个孩子瞧着教养确实不错。大人们说话的当口,姐弟俩就那么规规矩矩地站在刘氏身边,身姿笔挺,眼神沉静,既没有东张西望地乱动,更没有咋咋呼呼地插嘴,那份沉稳懂事,全然不像寻常人家的孩童。

  倒是那小些的弟弟,毕竟年纪还小,有好几回被厅里的动静勾得心头发痒,小手攥着衣角蠢蠢欲动,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身旁的英娘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或是轻轻拽衣袖给制止了。

  英娘自己则始终垂着眼帘,只在被问话时才恭顺地应声。

  刘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心里头也暗自欣慰。

  看来这常家是真没垮掉,即便遭了那样的劫难,也没把孩子们的教养给荒废了,没有彻底沦落到粗鄙落魄的境地,这便是守住了根。

  钱氏一直留意着自家孩子,也瞥见了刘氏脸上那抹满意的神色,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庆幸。

  这些年再难,她和常峰也没在孩子们的教养上松过劲。

  想起从前,自己性子急,孩子稍有差池便忍不住厉声责骂,可事关规矩礼仪,却半分没含糊过。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长辈说话时不许插嘴,这些条条框框,都是手把手教到大的。

  钱氏也本是前世官宦人家的千金,自幼便是按着大家闺秀的章程教养长大的。

  后来家道中落,也遭了流放的罪,机缘巧合下竟与同在此地的常峰相遇。两个落难人惺惺相惜,便这样成了亲。

  或许正是骨子里那份对体面的坚守,才让她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没忘了把孩子们教养成器。

  可真到了那流放之地,日子是刀光剑影般的难,她那点大家闺秀的体面,便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初到时,她还端着几分矜持,说话轻声细语,行事慢条斯理,却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那些在泥里滚爬惯了的人,见她这般“异类”,不是欺她软弱,便是笑她矫情,今天被抢了半块干粮,明天被推搡着占了住处,吃的亏数也数不清。

  她才猛地醒悟过来,这地方容不得半分娇气。

  为了护住孩子,护住自己的家,她逼着自己把那些温吞性子、体面规矩全碾碎了。学着叉腰骂街,学着与人争长短,遇上故意刁难的,她敢撸起袖子往前冲,唾沫星子横飞地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倒比任何规矩都管用。

  旁人笑她粗鄙,她只当没听见。

  只有这样,才能像块不起眼的石头,混在那群挣扎求生的人里,不被当成异类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