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风骤坡惊(1)-《乌纱劫血墨山河》

  (四)埋骨生春

  日头爬到头顶时,望胡坡的血腥味才淡了些,被晒得发暖的桃花香渐渐压过了那股腥甜。汉蒙百姓们没心思歇着,自发地分成几拨: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拿铁锨挖坑,要给死去的五个兄弟寻块好地;妇女们则在共学堂的暖棚里烧热水,清洗伤员的伤口,陶盆里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都带着淡淡的红。

  张婶的大男孩跟着牧仁去挖坑,小小的身子扛不动铁锨,就用手捡地上的碎石块。他额角的伤口刚被莲禾用布条包好,渗出来的血把布条染成了深紫,却咬着牙不肯去歇着。“俺阿爷说,死了的人得埋在向阳的地方,”他用袖子抹了把汗,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里,涩得他直眨眼睛,“这样开春时,他们就能最先看见桃花。”

  牧仁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手帮他擦了擦脸,指腹蹭过那道伤口时,男孩瑟缩了一下,却没吭声。“你阿爷说得对。”牧仁的声音还带着昨夜厮杀后的沙哑,左脸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更显清晰,“你看那块地,紧挨着共耘碑,既能看见坡上的庄稼,又能望着望胡河,是块好地方。”他说的那块地,土壤是新翻的黑土,旁边还长着几株没被踩坏的桃树,枝头的桃花开得正艳。

  挖坑的汉子们没人说话,只有铁锨铲土的“咯吱”声和偶尔的叹息。其中一个蒙族汉子挖着挖着,突然“咚”地把铁锨扔在地上,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死去的人里,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昨夜为了掩护他,被独眼龙的狼牙棒砸碎了头骨。“他还说……说今年秋收后就娶隔壁毡房的其其格……”汉子的哭声混着风里的桃花香,听得人心里发酸。

  王大叔拖着受伤的胳膊,也来帮忙。他的蓝布衫被血浸透了大半,贴在身上难受得很,却执意要亲手给死去的人培土。“都是好兄弟啊……”他往坑里撒了把新收的糜子种,“去年一起种的地,今年该一起收了,你们倒先走了……”他的小孙子跟在后面,用小手捧着些桃花瓣,轻轻撒在坑里,嘴里用蒙语念着“一路走好”,那是蒙族阿婆教他的。

  暖棚里的气氛也一样沉重。被救的那个汉族妇人正帮一个受伤的蒙族汉子包扎胳膊,那汉子的胳膊被刀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疼得额头直冒汗,却咬着牙没哼一声。“忍忍,”妇人的声音很轻,手里的布条缠得又紧又匀,“俺男人说,伤成这样,就得勒紧点才不流血。”她往伤口上撒了点草药,是从后坡采的,据说能止血,“这药有点苦,你别嫌。”蒙族汉子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比草原的马奶酒差远了,不苦。”

  莲禾端着熬好的药汤挨个送,药汤里放了点红糖,是张婶偷偷塞给她的,说“能压点药味”。她走到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身边时,愣住了——小姑娘正用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着那块狼头玉佩,玉佩上的血渍被她擦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粗糙的“杀”字。“你在这儿啊,”莲禾把药碗递过去,“快趁热喝了,这是治惊吓的。”小姑娘没接,只是抬起头问:“莲禾姐姐,俺娘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被埋在桃花底下?”

  莲禾的心猛地一揪,蹲下来抱住她:“不会的,你娘肯定在哪个地方等着你呢。”她指着窗外正在埋种的人们,“你看,他们把糜子种种在土里,明年就能长出新的庄稼;把亲人埋在土里,他们就会变成桃花,变成庄稼,一直陪着咱们。”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汤的苦味混着红糖的甜,像她此刻说不清的心情。

  谢明砚站在棚门口,望着坡上的坟地。五个新坟并排躺着,坟头都插着桃枝,枝上系着蒙汉双语的布条,写着死者的名字。周衡走过来,手里拿着块黑绸子,上面的红眼睛狼头被踩得稀烂。“逃掉的那十几个,俺已经让人去追了,”周衡的声音很沉,“春桃商队的人也到了,带来了不少伤药和粮食,还说江南那边也在搜捕黑风帮的余党,让咱们放心。”

  谢明砚接过那块黑绸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放心不了。”他往望胡河的方向望,河水绿得发暗,像藏着无数秘密,“这些人不除干净,望胡坡就永无宁日。”他突然转身往暖棚里走,“莲禾,把所有能写字的人都叫过来,咱们得写封信给州府,请求派兵驻守望胡坡。”

  周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俺这就去办!”

  棚里的人听说要给州府写信,都围了过来。蒙族汉子们虽然不会写汉字,却七嘴八舌地说要把黑风帮的恶行都写上;汉族农妇们则说要把死去的兄弟名字都写上,让州府的大人知道他们的牺牲;孩子们也凑过来,用沾着墨汁的小手,在信纸的边角画着桃花和狼头,说“这样州府的大人就知道咱们是好人”。

  谢明砚看着这乱糟糟却又透着股劲的场面,心里的沉重淡了些。他想起昨夜厮杀时,蒙族汉子用身体护住汉族孩童,汉族农妇用滚烫的粥泼向敌人,那些平日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在危难时刻爆发出的力量,比任何刀剑都锋利。

  日头偏西时,信终于写好了,厚厚的一沓,上面不仅有字,还有血手印——是每个幸存者按上去的,说“这样才显得有诚意”。春桃商队的伙计接过信,说“保证三天内送到州府”,就骑着快马往南去了,马蹄声“嘚嘚”响,像在敲打着望胡坡的希望。

  坡上的人们开始收拾战场,把黑袍们的尸体拖到远处的乱葬岗埋了,把断裂的铁链、生锈的刀枪都捡起来,说“能回炉炼铁,打些农具”。张婶和蒙族妇人则带着孩子们,往血地里撒桃花瓣,说“让它们盖住血腥味,明年好长出新的桃花”。

  谢明砚最后一个离开坟地,他往每个坟头都撒了把糜子种,又插了支狼毫笔——是从共学堂拿来的,说“让他们在那边也能认字”。风掠过坟头的桃枝,发出“沙沙”的响,像死者在低语。他知道,这场战斗不是结束,但只要望胡坡的人还在,只要这桃花还年复一年地开,黑风帮就永远别想卷土重来。

  回到暖棚时,火塘里的柴又添了新的,火苗“噼啪”响,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张婶正在给孩子们分桃花酥,酥饼上的桃花纹被烤得金黄;蒙族妇人则在教几个受伤的汉子唱草原的歌,歌声虽然沙哑,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正拿着块木炭,在墙上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她画的是一片桃林,林子里有好多人,都在笑着招手,像在欢迎谁回家。

  谢明砚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寻亲图”上,图上的红圈又多了几个,是春桃商队刚捎来的消息。他突然觉得,望胡坡的春天,其实从未离开过,它就藏在人们互相搀扶的手里,藏在孩子们纯真的笑脸上,藏在这满棚的烟火气里,就算被血浸过,被火烧过,也总能重新发芽,开出比往年更艳的花。

  夜色降临时,暖棚里的油灯都亮了,像串落在人间的星。汉蒙百姓们挤在一起,分享着春桃商队带来的干粮,说笑着,偶尔有人提起死去的兄弟,会沉默片刻,但很快又被新的话题带过。谢明砚知道,他们不是忘了伤痛,而是把伤痛变成了活下去的力量,变成了守护望胡坡的决心。

  风掠过望胡坡,带着桃花的香和泥土的腥,吹得共学堂的匾额轻轻晃。远处的望胡河上,不知何时飘来了几艘渔船,渔火在黑暗中闪着,像无数双眼睛在守护着这片饱经沧桑却依旧坚韧的土地。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