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奴市惊尘(15)-《乌纱劫血墨山河》

  ·痕上生花

  (五)深冬共守

  冬至前夜,望胡坡的雪下得密了,像无数片碎棉絮从天上飘下来,给田垄盖了层厚被子,连“共耘碑”都裹了层白,只露出碑顶的“共”字,像枚冻在雪地里的印章。共学堂的暖棚里却热闹得很,火塘里的老松木烧得正旺,“噼啪”的爆裂声中,溅起的火星落在青砖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小的黑印,又被往来的鞋底蹭得模糊。

  张婶正和蒙族妇人围着陶盆揉面,盆里是新磨的糜子面掺着青稞粉,面团在她们手里转着圈,渐渐变得光滑圆润。“冬至得吃饺子,”张婶揪下一小块面,搓成圆团,“俺们汉家的规矩,吃了不冻耳朵。”她往面团里包着馅料,是羊肉混着望胡坡的野韭菜,还是蒙族妇人教的法子,说“草原的羊配山地的菜,香得能掀了棚顶”。

  蒙族妇人笑着往她手心里抹了点羊油:“你这饺子边捏得太秀气,得像俺这样,捏出花边,像草原的云朵才好看。”她捏的饺子果然带着点弧度,边缘翘起来,像只只小元宝,上面还被她用指甲掐出几道花纹,说是“狼爪印,能抓福”。两人的手在面盆边碰来碰去,张婶的指尖沾着面粉,蒙族妇人的指缝里夹着韭菜末,却像两只配合了多年的手,默契得不用多说一句话。

  暖棚角落,几个被救的妇女正凑在一起纳鞋底。其中一个汉族妇人手里的鞋底快纳完了,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鞋面上绣着朵桃花,花瓣边缘却用了蒙族的盘线绣法,看着既柔又韧。“这是给俺男人纳的,”她摸着鞋面上的花,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去年冬天在盐井废坑边被找着时,脚冻得跟冰坨子似的……今年穿上这双,准能暖和些。”旁边的蒙族妇人赶紧往她手里塞了块热奶豆腐:“别多想,今年的雪再大,咱这棚里的火也灭不了。”

  谢明砚掀帘进来时,带了股寒气,引得火塘里的火苗猛地窜了窜。他身上落的雪在门口化了,鞋面上沾着点泥,是从坡下的棚屋踩来的——今早去查看被雪压坏的棚顶,发现蒙族汉子们正和汉族木匠一起修,木梁用的是蒙族的榫卯结,钉子却用了汉家的铁钉钉牢,说是“这样才抗得住风雪”。

  “谢大人,快来暖和暖和!”莲禾端着碗热汤走过来,汤里飘着几片羊肉和野韭菜,是刚从陶锅里舀的,“这是张婶她们熬的,说‘冬至喝碗羊汤,整个冬天都不冷’。”汤碗边还摆着个小碟,盛着几块奶渣饼,是孩子们学着蒙族阿婆的样子烤的,边缘烤得有点焦,却透着股实在的香。

  暖棚中央,孩子们围着王大叔的小孙子听故事。娃正讲着白天去给棚屋送热汤的事,说蒙族阿爷踩着梯子修棚顶时,汉族阿叔在底下扶着,“阿爷的皮袍扫了阿叔一脸雪,阿叔笑得直拍大腿,说‘这雪比江南的柳絮还软’”。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听得眼睛发亮,突然举起手里的狼头玉佩:“俺也去送了!牧仁大叔说,这玉佩沾了雪水,能保佑棚屋不塌。”

  谢明砚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目光落在墙上的“寻亲图”上。图上又多了个红圈,是春桃商队从漠北捎来的消息,说找到个被拐的蒙族汉子,记得家里的毡房外种着棵桃树,“花开时像堆粉云彩”。画红圈的地方被人用朱砂描了又描,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桃枝,是张婶的大男孩添的,说“这样亲人就能顺着枝子找回来”。

  夜深时,雪还没停,暖棚里的饺子出锅了。白胖的饺子在陶盆里冒着热气,张婶的秀气花边和蒙族妇人的“狼爪印”混在一起,像一盘子融在一块儿的暖。孩子们捧着陶碗,蒙族娃学着汉族的样子蘸醋吃,汉族娃则往碗里撒了点蒙族的奶渣,酸的、香的、鲜的混在嘴里,引得他们眯起眼,发出满足的喟叹。

  谢明砚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盐商地窖里那些冻得发僵的手,此刻却都捧着热碗,指尖沾着肉汤和面粉,暖得能焐化冰雪。火塘里的火星又溅起来,落在张婶和蒙族妇人揉面的盆边,像颗颗小灯笼,照着她们鬓角的白发——张婶的鬓角新添了几根白,蒙族妇人的发间也沾了点面粉,却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

  他往棚外望,雪光映得天地一片亮,望胡河的冰面冻得实实的,像块巨大的玉,冰下的水却在悄悄流,带着暖棚里的烟火气,往远处去。那些曾经锁着苦难的铁链,此刻早被融在火塘的热里,化在饺子的香里,成了这深冬里最结实的绳,把汉蒙百姓的心捆得紧紧的,任风雪再大,也散不了这团暖。

  (六)新岁共盼

  除夕这天,望胡坡的雪终于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里的脚印镀了层金,像串撒在地上的碎元宝。共学堂的暖棚被收拾得亮堂,棚顶挂着蒙汉双语的红灯笼,是孩子们用糜子杆扎的,外面糊着桃花布,里面点着松明,映得“共”字在灯笼上晃,像个会笑的脸。

  张婶的“共心铺”门口摆了张长桌,上面摆着刚蒸好的糜子馍、奶豆腐,还有混着桃干的酥饼,都是给往来的百姓分的。小女儿穿着蒙族阿婆做的新棉袄,领口绣着半朵狼头,正和蒙族妇人的儿子一起,往路过的人手里塞糖果——糖纸是春桃商队捎来的,印着江南的桃花,被孩子们攒了大半年,此刻剥开时,糖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块块小冰糖。

  “谢大人,来吃块酥饼!”张婶往谢明砚手里递了块,饼上的桃花纹被烤得金黄,“这是用漠北找着的那个蒙族汉子家的桃树种磨的面,他儿子说‘阿爸最爱的味’。”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又笑着指远处,“你看牧仁大哥他们,正往学堂送新做的蒙汉双语对联呢。”

  牧仁和王大叔踩着梯子贴对联,上联是蒙语的“雪融坡上生新绿”,下联是汉语的“春归人间共暖阳”,横批还是那个大大的“共”字,用红布缝的,边缘坠着狼头穗和桃花结,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在数着新年的脚步。巴图的儿子非要往上贴自己画的年画,画上是望胡坡的桃林,蒙汉百姓手拉手站在树下,远处的望胡河上漂着船,船上插着面写着“家”字的旗。

  暖棚里,被救的妇女们正教孩子们唱新编的《年谣》。用蒙语唱“草原的风送福来”,用汉语接“淮河的水载喜到”,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却像股暖流淌过每个人的心里。那个曾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唱得最响,她的脚踝上还留着浅疤,此刻却跟着节奏跺着脚,疤在新棉裤下若隐隐现,像颗藏在暖里的星。

  谢明砚站在棚外,望着望胡坡的方向。雪地里,有人正往去年栽的桃树下埋糜子种,说是“让桃树和庄稼做伴,开春长得旺”。埋种的人里,有蒙族汉子,有汉族农妇,还有被救的百姓,他们的脚印在雪地里叠在一起,深的浅的,却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无数条小溪汇进大河。

  他突然想起地窖里那根枣木马鞭,尾端的桃花虽早已干枯,却像在每个人心里发了芽;想起盐井废坑边的桃核,此刻怕是正借着雪水的润,在土里攒着破土的劲。那些铁链留下的痕,就像这望胡坡的冬天,看着冷,却藏着无数暖的盼头——盼着桃花开,盼着糜子黄,盼着每一个离散的人,都能顺着这共生的暖,找到回家的路。

  暮色降临时,暖棚里的灯笼都亮了,像串落在人间的星。汉蒙百姓围着篝火唱起了歌,歌声混着远处望胡河冰裂的“咔嚓”声,像首写给春天的序曲。谢明砚往火里添了块桃枝,火星窜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像揣着颗滚烫的心。

  他知道,这深冬的守,不是结束,是开始。就像这望胡坡的雪,终会化在春天的风里,滋养出满坡的绿;就像那些刻在骨头上的痕,终会被岁月磨成生命的年轮,一圈圈,记着共生的暖,守着不息的春。

  夜空中,第一颗星亮了,像枚被雪洗过的珍珠,照着望胡坡的每一寸土地,照着暖棚里的每一张笑脸。风掠过棚顶,带着松柴的香和饺子的味,吹得红灯笼轻轻晃,像在说:等着吧,等雪化了,等花开了,这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