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痴儿-《十国侠影》

  赵九醒来时,已是晌午。

  曹观起没了踪影。

  门是关着的,门外有很多呼吸声。

  赵九推开门,整个庭院里站着的都是人。

  有男仆和婢女,他们穿着各不相同,应是来自无常寺的各个下级司处。

  唯有一个穿着极好的女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岁,手中一把团圆摇扇被她抓得妩媚动人。

  她看到赵九出门,眼里顿时亮起了光,欠身福来,一行碎步到了赵九面前,低着头:“九爷,奴家是苦窑内务府总领徐彩娥,奉命来为九爷净衣洗身,顺便将一些应用之物入家。”

  “谁的命?”

  赵九淡漠地扫了一眼门外的桌椅。

  “是灵花姑娘的命。”

  徐彩娥举起团扇半遮住脸,压低了嗓音,眼含笑意:“九爷,这些事儿本不该您烦心的,得个空奴婢便能办了,但灵花姑娘再三说,未经您本尊亲言,这房门是万万不得打开的,奴家这便在此候着,想来九爷您心思缜密,有些事儿,不该奴婢们过问的,您还见谅。”

  她招了招手:“患儿!”

  一个肉墩墩的胖子擦着汗扭出人群,手里抓着一把金头铜锁,浑身早已湿透。

  他见到赵九,一眼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发出厚重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

  “这是奴家的儿子,是个痴儿,他嘴巴严,但胜在有一手他不成器的爹传下来的匠工。奴家听灵花姑娘那般交代,心想九爷也是图个清静的主儿,便叫我这傻儿子连着夜给您打了一把锁,钥匙只有两个,奴婢擅自做主给了灵花姑娘一把,剩下这一把,便交给九爷了。”

  她弓着身子,从小胖子手里接过那钥匙,双手奉前给了赵九。

  徐彩娥几句话算是说到了赵九的心坎里。

  她含蓄的笑着。

  他接过钥匙。

  杏娃儿被朱不二禁足在书库里读书,吃喝拉撒生人勿进,这算是朱不二给了赵九一个让放心的理由。

  虽然赵九不相信那个侏儒,但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他将杏娃儿带在身边,未必能有一个比跟着朱不二更好的活法。

  钥匙是精铁做的。

  铁做的东西,总是冷的。

  可赵九握着它,却觉得有些烫手。

  他想到杏娃儿。

  想到那个傻丫头,是如何在这座吃人的寺庙里,小心翼翼地为他挑选着这些他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她一定很害怕。

  也一定很快乐。

  赵九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将杏娃儿送去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可这天下,还有与世无争的地方吗?

  他点了点头。

  徐彩娥那张精明世故的脸上便立刻堆满了笑,像一朵在春天里开得最卖力的牡丹花。

  她手里的团扇轻轻一挥。

  “都进来吧,手脚麻利些,仔细着九爷的物件!磕碰一件儿,小心你们的命!”

  一声令下,人便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桌椅,是上好的花梨木,纹理像水波。

  床榻,是沉重的铁梨木,床顶挂着鲛人纱的帐幔。

  博古架,文房四宝,熏香铜炉,甚至墙角那只半人高的青瓷梅瓶。

  这些东西,像是早就等在了门外,只等他这个主人点一下头,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这间空了许久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可屋子越满,赵九的心就越空。

  这里不是家。

  尽管这已比南山村那间破烂不堪的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可它终究不是家。

  这里是一座更大,更精致,也更坚固的笼子。

  而他就是那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

  别人将他喂饱,将他的笼子打扫干净,甚至在他的笼子里铺上最柔软的干草。

  只是为了让他在被拉出去与另一头野兽撕咬时,能更有力气一些。

  仅此而已。

  “九爷。”

  徐彩娥的声音,像一根蘸了蜜的针:“热水备好了,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十几个身段窈窕的婢女垂着头,捧着干净的衣衫,莲步轻移走了过来。

  她们身上有香气。

  赵九不喜欢这种香气。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和烂肉的腐臭,才是活人该有的味道。

  “不必。”

  婢女的脚步停了。

  徐彩娥脸上的笑也僵了一下,但只是一瞬。

  “九爷一路风尘,身上又有伤,若不及时清洗,恐伤口溃烂,那便不好了。”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关心,也是提醒。

  赵九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低眉顺眼的仆役,落在了那个正费力地将一把金头大锁往门上安的胖子身上。

  那个叫患儿的痴儿。

  赵九抬起手,指了指那个胖子:“让他跟我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赵九。

  徐彩娥愣住了。

  她在这无常寺的内务府里,迎来送往,见过的怪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

  不要美婢伺候,却要一个痴肥的傻子陪着沐浴。

  这是什么道理?

  她想不通。

  可她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当他们想不通一件事的时候,他们不会去问,只会去做。

  “好。”

  她脸上的笑意,又回来了,甚至比方才更真切了几分:“都听九爷的。”

  她朝着那个胖子招了招手:“患儿,还不快过来,伺候九爷沐浴。”

  胖子像是没听见,依旧吭哧吭哧地,跟那把锁较着劲。

  徐彩娥走过去,在他那肥硕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叫你呢,死胖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骂的嗔怪。

  胖子这才回过神,擦了擦额头的汗,憨笑着,颠颠地跑了过来。

  浴堂里雾气蒸腾。

  水是热的,混着不知名的草药味,闻着让人筋骨都懒了几分。

  赵九不喜欢这种感觉。

  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他赤着身子,坐在水池边,任凭那温热的水汽将他身上那些结了痂的伤口蒸得又痛又痒。

  那个叫患儿的胖子,就蹲在他旁边。

  他脱得比赵九还干净,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水汽里颤颤巍巍,像一座会动的小山。

  他手里拿着块布巾,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

  门开了。

  徐彩娥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利落的短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丰润的手臂。

  “笨死的男人。”

  她笑骂着,将那个胖子一把推开,自己蹲了下来,将布巾浸湿拧干。

  “我先伺候我这傻儿子。”

  她开始给患儿擦背。

  她怕赵九信不过她,所以她先做。

  动作很仔细,很温柔,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

  “这个死胖子,上辈子是饿死的鬼托生,这辈子就知道吃,再胖下去,连媳妇都讨不着。”

  “昨儿个又偷吃了厨房的酱肘子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衣裳上的油点子,三天都洗不掉。”

  患儿只是嘿嘿地傻笑,任凭她擦拭,像一头温顺的猪。

  赵九只是看着。

  徐彩娥很快便将自己的儿子擦洗干净,又把他赶到池子另一头去玩水。

  然后,她走到了赵九面前。

  “九爷。”

  她重新浸湿了布巾:“得罪了。”

  布巾是温热的。

  落在赵九的背上,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徐彩娥的手顿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上的动作,变得更轻,更慢。

  她的手划过他的背,划过他那嶙峋的蝴蝶骨。

  然后她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道疤。

  一道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边腰际的,狰狞的刀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那瘦削的背上。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

  最骇人的是在这道主疤的两侧,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深浅不一的旧伤。

  有刀伤,有剑伤,有鞭痕,甚至还有被野兽啃噬过的齿印。

  这些伤疤层层叠叠,新伤盖着旧伤,像一张被胡乱缝补了无数次的破渔网,将他整个后背的皮肤都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令人心悸的颜色。

  徐彩娥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在这无常寺里,见过太多狠人,也见过太多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具肉身。

  这身体的主人实在是太小了。

  她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少年的身体。

  这分明是一卷写满了苦难与挣扎的,活生生的史书。

  传闻炼狱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那个无常佛亲自面见的夜龙。

  原来,只是一个从炼狱最深处,一步一个血脚印,硬生生爬出来的可怜孩子。

  赵九感觉到了她手上的颤抖:“彩娥姐打过患儿吗?”

  “哪里舍得。”

  徐彩娥脱口而出,发抖的手在此刻僵住了。

  她忽然有一种想抱一抱这个孩子的冲动。

  这些伤……

  有父母打的吗?

  该是怎样的爹娘,才会对这么懂事的孩子下得去手呢?

  “疼么?”

  徐彩娥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赵九看着独自在角落里,正啃着半块皂荚的患儿。

  他忽然明白了曹观起的羡慕。

  痴儿原来也不会挨打。

  不对。

  爹娘从未打过别的人。

  他们只打过他和老四。

  赵九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愿意去想。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毕竟,是他的爹娘。

  徐彩娥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不受控制的情绪压了下去。

  赵九抿了抿嘴:“伤都好了,自然不疼了。”

  就在这时。

  一个婢女低着头走了进来。

  “九爷,东宫差了人,叫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