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安宁-《十国侠影》

  人是先闻到味道,再睁开眼睛的。

  赵九闻到了一股铜钱的味道。

  是那种被无数只手摸过,在无数个油腻的钱袋里滚过,沾满了人世间最赤裸的贪婪与算计的铜臭味。

  一种能让死人从棺材里坐起来呕吐的味道。

  所以他睁开了眼。

  一个冬瓜成了精的男人,勉强套在一件绸衫里。

  绸衫很贵,可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给一头猪披上了龙袍,更显滑稽与丑陋。

  他手里只有一个算盘。

  他手里捏着个算盘,十根又粗又短的指头,在那些算盘珠子上拨来拨去,拨得比外头野地里的野猫叫春还要热闹。

  朱不二。

  他瞧着赵九,那双绿豆眼里,没有半分瞧见活人的欢喜,像是账房先生瞧见了一笔烂账时的嫌恶。

  “醒了?”

  朱不二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来回地拉扯。

  “醒了就好。醒了,咱们就该算算账了。”

  赵九没有理会他那本烂账:“她在哪儿?”

  朱不二拨算盘的手停了。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哪个她?老子这苦窑里,女人比耗子都多,你说的是哪个?”

  他嘴上这么说,可那双绿豆眼,却不自觉地飘了一下。

  飘向了门外。

  赵九的心沉了下去。

  他感觉到了无力的空虚,散步在身体的四肢百骸,像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的懒汉,见到任何东西都没有力气。

  可他的心却无比坚定。

  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抓住了定唐刀,又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哑,也更冷:“杏娃儿。在哪儿?”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逼的。

  尤其是那种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上还带着阎王爷哈气的疯子。

  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就不怕再死一次。而他死之前,一定会拉上几个垫背的。

  赵九无疑就是那种疯子。

  朱不二显然也懂这个道理。

  他那张丑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死不了。”

  他含糊地说道:“吃得比老子好,穿得比老子好,住得也比老子好。你小子,就甭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赵九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他不信任何人。

  在这座吃人的天下,信任这两个字,比金子还更要人命。

  他必须亲眼看到杏娃儿活着才能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他挣扎着,想下床。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像一艘即将散架的破船,却偏要迎着风浪,撞向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礁石。

  “老子说了,她好得很!”

  朱不二像是被他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给激怒了,猛地站起身,一双绿豆眼瞪得溜圆。

  “那死丫头,如今是老子的人了!她拜了师,磕了头,从今往后,就是我朱不二门下唯一的弟子!谁敢动她一根汗毛,老子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吼得唾沫横飞,像一头护崽的野猪。

  吼完了,他才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些。

  他本以为,这小子听了定会暴跳如雷,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巧取豪夺。

  可赵九没有。

  他只是停下了挣扎的动作,重新躺了回去。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刚刚燃起的火星子,又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与愤怒,都更让朱不二觉得心头发毛。

  他看不透这个少年。

  就像他看不透,自己为何会为了那么一个傻丫头,花了那么多本不该花的冤枉钱。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像是猫走在瓦上,悄无声息,却又傲慢得非要弄出一些声响,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来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女人,倚在门框上。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质亵衣,乌黑的长发像一道墨色的瀑布,懒洋洋地垂下,遮住了她半张脸。

  她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

  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混着她身上慵懒到骨子里的女人香,慢悠悠地飘了进来。

  青凤。

  她那双迷离的醉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赵九的身上。

  “佛祖要见你。”

  她的声音也喝醉了,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朱不二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无论什么时候,他看到青凤,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赵九却开了口。

  “等等。”

  青凤像是没听见,又灌了一口酒,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佛祖不喜欢等人。”

  “我说了,等等。”

  赵九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执拗,他转过头,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朱不二:“我要见她。”

  朱不二的脸,皱成了一团。

  他看看赵九,又看看倚在门口,像一尊随时都会醉倒的瘟神一样的青凤。

  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没看黄历。

  “跟我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赵九跟着朱不二走出了那间屋子。

  他没有去看青凤,可他能感觉到,那道带着酒气的目光,始终黏在他的背后。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窗。

  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朱不二停下了脚步,朝着那扇窗,努了努嘴。

  “自个儿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烦,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炫耀。

  赵九挪到了窗前朝着里头望去。

  他看见了。

  杏娃儿就坐在灯下。

  那盏灯是为她一个人点的。

  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头发被整整齐齐地梳了起来,用一根小小的银簪子挽着。

  她不再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满身污垢的野丫头了。

  她瞧着像个读书人家的女儿。

  很干净。

  干净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她的面前,有一张小小的书案。

  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放着笔墨砚台。

  两个美得不像真人的少女,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旁。

  一个在教她如何握笔,一个在教她如何识字。

  “这个字,念‘安’。”

  “平安的安。”

  “这个字,念‘宁’。”

  “安宁的宁。”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谷里的黄鹂鸟。

  杏娃儿学得很认真。

  她握着笔的手,还有些抖,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盛满了专注的光。

  那是一种赵九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她很快乐。

  赵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有些疼。

  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的伤都不疼了。

  那一抹杏娃儿脸上的暖阳,照在了他破败的身上,扫净了一切的灰暗。

  他站了很久。

  久到他那条伤腿,已经麻木,才缓缓地转过身。

  “走吧。”

  他对等在一旁的青凤说道,他不忍心打破这一幕的安宁。

  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下定了决心。

  这就是他要给杏娃儿的日子。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得守住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