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乱局-《十国侠影》

  这方天地先前是死的。

  像是乡下办白事,一口口草席挨着一口口草席,垒成了一座小山。

  里头的人连同哭声都烂在了土里,悄无声息。

  现在,这片死寂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

  每个门后面的房间,都是草席。

  七张盖着死人的草席,盖子都开了。

  里头本该烂死的人,一个个都睁开了眼,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他们提着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正大口大口地重新学着人世间的喘气。

  赵九就坐在自己那口棺材里。

  他没动。

  风里有尸体的味道。

  很淡,却无处不在,像是渗进了每一块石头的缝隙里。

  风里还有另一种味道。

  活人的味道。

  汗臭、恐惧,以及藏在恐惧之下,那一点点比尸臭更令人作呕的,对同类血肉的贪婪。

  炼狱里。

  死门中。

  十四个人。

  算上他自己,是十五个。

  这场被称作死门的戏,台上的角儿,就只剩下这十五个还喘气的了。

  赵九慢慢地,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

  他看见了桃子。

  名字很甜的女人,通常命都很苦。

  她站在最远的地方,却比谁都显眼。因为她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衣裳。

  粗布麻衣。

  在这片污秽之地,干净,本身就是一种最扎眼的罪过。

  她身边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赵九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望向了她身后那片更浓的黑暗。

  那片连烛火的光都像是会被吞噬的黑暗。

  曹观起不在。

  他没看见尸体,所以曹观起一定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看不见的人,远比一个死了的、看得见的人要危险得多。

  赵九的视线继续挪,不急不缓最后落定。

  裴麟。

  那个男人就像一条刚从血泊里挣扎出来的野狗,身上每一处都在往下滴着黏稠的血。

  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别人的。

  他的胸口有一道豁口。

  伤口已经开始腐烂,流淌着暗黄色的脓水,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恶臭。

  这种伤,足够让一条凛凛然的壮汉躺下。

  可他握刀的手,却稳得像是在山巅磐石上生了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了。

  裴麟的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

  可这一动,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那笑便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抽搐。

  他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

  下。

  一。

  个。

  赵九看懂了。

  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又紧了三分。

  他心里清楚,他和裴麟,今天肯定要倒下一个。

  但不是现在。

  满场的饿狼,还没分出谁是头狼,谁是病狼。

  所有人,都在等。

  等待,有时候比杀戮本身更折磨人。

  所有人都在等。

  等一个蠢货,或者一个疯子。

  姜东樾就是那个疯子。

  他动了。

  他的脚步没有声音。

  一个没有声音的人,通常比一个大吼大叫的人更可怕。

  他的身形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就那么飘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断了腿的少女,用一把破刀杵着地,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甚至没看清那道人影。

  只觉得脖颈处微微一凉,像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具很熟悉的、无头的身体。

  那具身体还用刀支撑着,倔强地不肯倒下。

  血很迟钝,慢了半拍才从那平滑的断颈处喷涌而出。

  血泉不高,已经没了力气。

  姜东樾就站在那具尸体旁,他那一身黑袍,依旧干净得像是刚从裁缝铺里取出来,连一滴血珠子都没沾上。

  他缓缓地将手中那把细长的剑举到唇边。

  伸出舌头,像是在品尝清晨的第一滴露水,轻轻地将剑尖上那唯一一滴未来得及落下的血舔舐干净。

  动作优雅,从容得像个正在赏雪的公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眸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清场了。

  那根所有人都用尽力气绷着的弦,啪嗒一声。

  断了。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撕碎了这片死寂。

  一个少年疯了,挥舞着刀,朝着身边最近的人胡乱砍去。

  他不想死。

  他更不想像那少女一样,被姜东樾像杀一只鸡那样安安静静地宰了。

  他只想在死前多拉一个垫背的!

  混乱像是被丢进干草堆里的一颗火星,轰然一声席卷了整个石室。

  厮杀,就这么毫无道理,也最合乎道理地开始了。

  刀光、剑影、惨呼、哀嚎。

  这里不再是人间。

  是一座最混乱、最没有章法的屠宰场。

  每个人都在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杀死目之所及的,任何一个还在喘气的东西。

  赵九没有动。

  他依旧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囚室门口。

  内心却已在作呕。

  胃在烧,像吞下了一团火炭。

  眼前这些扭曲的、挣扎的、疯狂的景象,比他喝过的最烈的酒,更让他反胃。

  他看着那些人,如何因为恐惧而丢掉最后一丝为人时的体面,如何像一群被关进笼子里的疯狗,互相撕咬。

  他看着他们身上那股子本就不算旺盛的生气,是如何在刀剑的碰撞中,一点一点地,被抽干,被耗尽,最后散入这片阴冷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

  两道身影连滚带爬地从那片血肉磨坊里冲了出来。

  是那个叫林巧的女人,和她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同伴。

  她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赵九。

  林巧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算计与精明。

  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有的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对活下去这三个字的渴望。

  她没有说话。

  可她那双眼睛,却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乞求着:

  救我!

  她们终于冲到了赵九面前。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赵九依旧没有动。

  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动了。

  血毒惩罚着每一个人。

  而赵九承受着最大的惩罚。

  此时他才明白,也才看清。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被轻而易举斩杀的人,都和他一模一样。

  血毒已入骨髓。

  而裴麟,裴江,姜东樾,桃子。

  甚至面前的林巧。

  他们的身上,都已没有了血毒。

  赵九没有去想为什么。

  他只能尽力保证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

  拼尽全力,活下去。

  随着嗓子一甜。

  蚯蚓爬过心脉的那一刻。

  一口黑血,从赵九的嘴里喷出。

  他的脸,已白如雪。

  这口血像是抽走了他最后的精气神。

  那一瞬间,他几乎昏迷。

  但他还是抬起了手。

  那把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几乎已完全废掉的左腿上。

  疼痛。

  让他再次睁开了眼。

  此时倒下,与死无异。

  他不能死。

  四个兄弟还在等着他。

  爹娘还在等着他。

  杏娃儿……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