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转机-《十国侠影》

  尸体倒下来的时候,声音并不响。

  就像一袋忘了扎紧袋口的粮食,被人从高高的田埂上,随手那么一扔。

  “噗”的一声。

  沉闷,且乏味。

  黏稠温热的液体,漫过桃子早已磨破的鞋。

  凉丝丝的,像一条蛇,贴上了她的脚心。

  桃子的身子僵住了。

  她不敢看别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双眼睛瞪得很大,像两颗摔碎在泥地里的琉璃珠子,直勾勾地望着石室顶上那片永恒的黑暗。

  他到死,都没想明白。

  桃子也不想明白。

  那只被捏得脱了臼的手腕,还像被一截烧红的火炭烙着,疼得钻心。

  才刚刚被恐惧和绝望的井水浸泡得冰冷刺骨的心,还没来得及沉到底,一切都停了。

  她抬起头。

  那个瞎子。

  曹观起。

  两个黑漆漆的眼窟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朝着她的方向。

  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仿佛方才那支一击毙命的箭,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不过是风吹过,落下了一片叶子。

  桃子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光阴在这一刻,仿佛被抽成了一根极细、极韧的蛛丝,绷得紧紧的。

  蛛丝的这头,吊着一具滚烫的尸体。

  那头吊着一颗冰冷的人心。

  “为什么救我?”

  桃子问得没头没尾。

  但她晓得,这个瞎子听得懂。

  曹观起那张被血污和疤糟践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弧度很小,算不得一个笑。

  他没有立即答话。

  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拿身子作饵,用袖中刃收账。”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味什么:“这个法子,你用过几回了?”

  桃子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断了。

  因愤怒而烧着两簇火苗的眸子,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腊月的雪水,只剩下屈辱的灰烬。

  这个问题,比方才那只掐着她脖颈的手更让她窒息。

  她没做过。

  这是头一回。

  她本以为自己能赢下这场赌局,用最廉价的赌注,换回一条最珍贵的命。

  可他这个问题,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不知羞耻的婊子。

  桃子不想解释。

  也没力气解释。

  在这吃人的地方,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说出来,反倒更像是在乞求。

  她忽然就明白了。

  他不是在救她。

  他只是在用一种更残忍,更居高临下的法子,戏耍她,玩弄她。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发大水的望北县,他高高在上施舍给她那半碗能吊命的米汤时一样。

  眼神里是同样的,看一只蝼蚁般的轻蔑。

  这个人从来就没变过。

  “呵……”

  桃子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弯下腰。

  在那具尸体旁,捡起了那枚掉落在血泊里的弩箭。

  隆——

  身后那扇一直敞开的石门,毫无征兆地开始缓缓下落。

  光线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

  那片囚禁了所有人的巨大石室,连同那具尸体,那豆烛火,都正在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桃子站直了身子,握紧了那枚重新变得锋利而冰冷的箭头,走回了那间属于她的,更狭小、更黑暗的石室。

  她脸上的屈辱,愤怒,绝望,都像潮水般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入骨髓的平静。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

  那就在死前,把该办的事,都办干净了。

  现在。

  轮到她了。

  杀了他。

  石门合拢。

  严丝合缝。

  井底只有一豆微弱的烛火,和两个活着的死人。

  桃子步子很稳,落地很轻。

  手中那枚冰冷的箭头,被她的掌心,捂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

  她离他越来越近。

  一步之遥。

  她高高地举起了手。

  那枚淬着幽蓝冷光的箭头,直直地对准了那个任由她宰割的,毫无防备的咽喉。

  她是个决绝的女人。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用上气力的那一瞬。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后脑。

  眼前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

  她的身子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一软,再也撑不住。

  手中的弩箭,从脱力的指间滑落。

  “当啷。”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地板上那张冰冷的兽皮,离她的脸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桃子倒下的声音很轻。

  可在这针落可闻的死寂里,却像一声惊雷,在曹观起的耳中轰然炸开。

  他没有动。

  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只是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对准了桃子倒下的地方。

  他知道,出事了。

  这间石室里的空气变了。

  变得粘稠,沉重。

  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曹观起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那双空洞的眼眶,没有望向倒在地上的桃子,也没有望向那扇刚刚合拢的石门。

  而是望向了这间石室里,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那个连烛火的光,都无法照亮的,绝对的阴影里。

  他感觉到了,那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没有心跳声的人。

  仿佛从一开始,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像是角落里的一件旧家具。

  那人的存在感不强,却像一块沉在水底的巨石,无声无息地,改变了这整间石室的气场。

  曹观起那颗早已在无数次生死边缘,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石的心,在那一瞬间,竟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缓缓地从那块冰冷的木板上站起了身。

  伸手理了理自己那身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的衣衫。

  动作不快,却很认真。

  然后朝着那片纯粹的黑暗,深深地鞠了一躬。

  姿态恭敬,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

  “是无常佛么?”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

  黑暗里没有回应。

  就在曹观起以为,自己或许是猜错的时候。

  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一丝讥诮意味的笑声,从那片黑暗里,幽幽地飘了出来。

  那笑声不辨男女,不分老少,像是一缕没有温度的青烟,却带着一股子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寒意。

  “你?”

  那个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瞎子。

  “你还不够资格见到他。”

  “不过……”

  那个声音带上了一丝玩味的语调:“也快了,还差一点。”

  “哪一点?”

  曹观起望着心头的那片黑暗,却用心的记下了这个声音。

  “你知不知道,入了这死门后,想成为无常使,便只有一个人能活着。”

  那人在走动,走到了曹观起的身侧,坐下身:“你绝不可能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曹观起笑了:“你要我活着。”

  那人叹了口气:“不错,我要你活着。无常寺不是屠户的砧板,没有必要费劲巴力找来这么多人,就为一场屠杀。”

  曹观起闭口不言,耐心听着。

  那人解释着:“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我便可以让你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什么事?”

  “找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你们这一批人之中,有一个人是来杀佛祖的。”

  那人的声音越发冰冷起来:“如若你能找到他是谁,我便让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