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仲夏，骄阳似流火，无情炙烤着北地干涸的田畴。先农坛前粥棚，青布幔顶早蒙了一层浮尘。铁釜下松柴噼啪作响，白汽蒸腾，混杂着灾民身上散发的汗馊之气，与那弥漫不散的绝望，在灼热的空气中凝成一股粘腻的悲苦，沉沉地压在人胸口。
魏嬿婉着一身素衣，早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减的背脊上。她未在静室避暑纳凉，反亲立于粥棚遮阳处，眸光流转，细细打量着领粥的长龙。
初时灾民汹汹，怨怼丛生，然经月余，众见其夙夜匪懈，调度有方，粥米日有供给，棚舍可避风雨，更兼其待下宽和，抚恤老弱，凡有所求，无不尽力周旋。众感其诚，遂渐次安分，鲜有滋扰。
故得亲临此间，见有白发老妪踉跄、稚子啼哭，便命澜翠或春婵上前搀扶，更甚时，竟亲执木勺，为那些虚弱到捧不住碗的灾民，多添半勺稠粥，温言软语，如慰亲慈：“老人家、小娃娃，且慢些用，仔细噎着了。这天公爷虽一时闭了眼，终有睁眼垂怜的时候。耐着些性子，善自将养，这甘霖啊，指不定哪片云彩就携来了。多吃一口，多存一分力气，便多一分指望，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们彼此扶持，总能熬过这道坎儿，结个善缘。日子长着呢，好光景在后头。”
是日午后，赤日铄金。魏嬿婉方俯身，欲将一碗温粥亲奉与一气息奄奄、蜷缩母怀的垂髫稚子。忽闻天际闷雷如呜，恍若地底巨兽低嗥！俄而，一股挟带浊重土腥的恶风，自西北狂飙而至，瞬将粥棚边角青布幔子怒卷掀飞。一时间，人皆目瞑难睁，鬓发乱舞！
“风！好大的风！”人群微哗。
魏嬿婉蓦然抬首，凝睇苍穹！但见西北天际，墨云如峦，以万骑驰突之势，层叠翻涌，排空而至！顷刻吞噬了灼目的金乌，天地为之晦冥！
“云！是雨云！从河南方向来的！”人群中一豫省逃荒老者，嘶声力竭，声裂枯桑！浑浊的老目竟迸出骇人的精芒！
仿佛为佐其言，一道惨白电光，恍若刑天之鞭，裂破昏暝！随之，震耳欲聋、似欲碾碎紫禁玉墀的九天雷震，訇然炸响！
“轰隆隆——！”
继而——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点挟九天倾泻之势，如箭镞般狠狠砸落！初若稀疏羯鼓，转瞬连作瀑布白练！雨幕障天蔽日，乾坤尽化鸿蒙！此甘霖自豫省始，席卷千里，终沛然降于京畿！
“雨！下雨了！河南下雨了！京城也下了！老天爷开眼啊——！”狂喜之呼如地火喷薄！
坛上坛下，立时鼎沸！灾民不顾粥棚，争扑入滚烫的泥淖之中！仰面朝天，枯唇大张，鲸吞救命琼浆！浊泪混雨，于沟壑纵横的黧面上恣意横流！
万千手臂擎天而举，万千嘶吼叩谢皇天后土！更有一名号，于雷霆暴雨间，响彻云霄：
“娘娘至诚！此甘霖乃令妃娘娘所求——！”
“豫省之雨亦娘娘功德！娘娘真活菩萨也！”
兵卒衙役亦多有匍匐叩首者，涕泗滂沱。狂澜般的喜潮中，魏嬿婉孑立暴雨之下。素裳顷刻尽濡，紧贴羸躯，愈显玉山将倾之态。寒雨冲刷其苍白的玉颊，雨泪莫辨。
她未阻万民狂喜，反于春婵惊呼欲张伞时，轻挥素手，一任天河倾泻。更俯身，将犹蜷母怀、骤雨惊慑而噤声的稚子，揽入怀中。以湿袖为拭稚儿面上雨珠，柔声抚慰：“勿惧，此乃活命之霖，天恩也。”其母睹此素裳尽湿、怀抱幼子的娘娘，恍如梦中，唯稽首若捣。斯情斯景，遂如金石篆刻，永铭万民心版。
待雨势稍歇，魏嬿婉方由春婵、澜翠搀扶回宫。青丝尚洇水气，星眸却粲然生光。
“澜翠，甘霖普降，自豫省及京畿，此天意昭昭也。万民感戴，咸归本宫至诚。此势，当如江河奔壑，不可遏抑。”
澜翠垂首恭立，心领神会：“主儿功德格天动地，万姓归心，乃实至名归。”
魏嬿婉莞尔：“实至名归，犹需锦上添花。你素心细如尘，当知如何推波助澜。务求如春雨润物，了无痕迹。去，使人遍传市井坊间、茶寮酒肆、灾民聚处，细细播扬……便道‘令妃娘娘，乃西王母座前司霖玉女，悯下界赤旱千里，不惜干犯天规，谪降尘寰，跣足泣血，以身祷天，终致甘霖沛降，活我兆民’。此说，当如野火遇东风，不胫而走，深入人心。你可省得？”
澜翠深深一福：“奴婢省得。定使此‘玉女谪凡，甘霖救世’之说，如柳絮沾泥，入骨生根，不日间传遍闾阎巷陌，妇孺咸知。主儿宽心，奴婢亲选心腹，绝无半分宫闱行迹。”
“甚好。” 魏嬿婉微颔螓首，指尖于紫檀嵌螺钿案几上轻轻一叩，“去罢。”
澜翠方躬身退出殿门，珠帘犹自晃漾未定，王蟾忽踉跄跌扑入殿，伏地颤声疾呼：“主……主儿！祸事！户部侍郎英廉大人、协办大学士梁诗正梁大人，有塌天大祸求见！此刻已候在养心殿东暖阁外！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形如槁木，口称……口称户部的天，塌了！”
魏嬿婉闻之，霍然起身：“春婵，速与本宫更衣！急赴东暖阁！”
养心殿东暖阁内。梁诗正与英廉，官袍褶皱，靴上泥痕犹湿。梁诗正须发尽濡，紧贴在灰败的面颊，双目赤红如血，困兽般在阁中团团乱转。英廉则瘫跪于地，双手死死攥着一本摊开的、墨迹淋漓的账册边缘，指节青白嶙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又似催命符箓。
魏嬿婉甫一踏入，带入一身雨后清寒。二人如见救星，全然顾不得礼数，竟直扑跪于魏嬿婉跟前！
“娘娘！” 英廉涕泗横流，将账册高高擎过头顶：“户部的库房……耗子都饿毙了！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啊！”
梁诗正老泪纵横，一把攥住魏嬿婉的袍袖，声音抖得不成语句：“娘娘！河南的雨……是下来了！可那地里长的……不是粮米，是荒草！是荒草啊！要等它化入口中……少说还得三四个月的光景！然京城的粥棚……京城的粥棚……” 他猛地指向那账册，“每日耗粮如泻瀑，库底……已然朝天了！”
魏嬿婉强压胸中翻腾的气血，扶住几乎委顿的梁诗正，沉声道：“二位大人！纵是天塌下来，自有本宫担当！且坐下！缓缓道来！究竟如何山穷水尽？！”
英廉被宫人搀扶落座，指着账册上刺目的朱红赤字，如数丧钟：“娘娘容禀！皇上南巡…沿途兴建行宫、官绅供奉，堆积如山！宴乐赏赉，挥金似土！仅苏杭织造、两淮盐政明面‘报效’之流水，便已耗银一百九十万两！此尚是冰山微露！暗地里，河道、驿站、地方官府的摊派供奉……如无底之洞！户部存银，泰半已填此窟窿！”
梁诗正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更有金川战事，傅恒八百里加急军报！藏兵据险死守，我军仰攻艰难，粮道屡遭截断，军械火药损耗如山！兵部半月前转来急函，请饷！请粮！请火药！白银八十万两！粮草十五万石！火器火药无算！字字泣血，言若十五日内后继不继，恐有全军动摇，溃败之虞！故，皇上自江南发来急旨，命户部速拨钱粮运往金川！”
他喘息着，眼中血丝密布：“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京城布施，已连绵三十日，每日耗粮逾两千五百石！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步军营、并宫中人役，数万口舌，连同施粥饥民，皆仰赖国库及各省调粮维系！如今存粮……竟已不足三万石！只够支撑三日了！三日后若无粮米续济，粥棚一断，数万饥民立成饿殍，顷刻生变！”最后几字，他几乎是嘶吼而出，随即佝偻如虾，撕心裂肺地剧咳起来。
英廉声若游丝，泣血而陈：“娘娘……那南巡盛举，端的销金熔铁；金川战火，更胜燎原焚薪！目下京城灾黎数万……已是千钧一发之危！库银……涓滴无存！仓廪……颗粒殆尽！三日之后，鬼门昼启矣！臣屡发六百里加急羽书直奏江南，沥陈危殆，然奏折非石沉大海，即得‘便宜行事’朱批……折上犹带酒渍斑斑……”言及此，他头颅猝昂，复又重重扑地，额触金砖：“臣等昏聩无能，罪该万死！伏惟娘娘垂天地之仁，悯此倒悬，救此江山社稷于水火！”
魏嬿婉纤指掐定眉心，俄顷，敛袖沉声道：“英大人请起。徒呼奈何？天倾东南，銮驾尚在南巡，寻常奏报往返，远水难救近火！数万生灵悬于一线，本宫今日权且僭越，少不得行那剜肉补疮之计了！”
言毕，即命：“速宣和亲王！道是社倾危，燃眉待救，片晷迟延不得！”复对左右低喝：“工部哈大人、德大人若在衙署，一并请来！”
须臾，和亲王弘昼步履挟风而入，惯常的疏懒尽扫，眉锁沉雷。不及礼全，便道：“娘娘急召，敢是为九门外流民塞道之事？臣来时，见哀鸿蔽野，情势危如累卵矣！”
话音未落，只听靴履声响，帘栊轻启，哈达哈并侍郎德保、汪由敦联袂而至。三人见了弘昼，忙整肃衣冠，依礼唱喏，垂手侍立一旁。
魏嬿婉见人来齐，遂将英廉所述灾情并那三日期限，纤指轻点，扼要剖陈：“诸公！如今库中存银，业已告罄！仓廪积粟，眼见得底朝天！若三日之内无粮米赈济，则饿殍必将填塞通衢，哀鸿遍野，民变只在呼吸之间！彼时京师震动，九门不宁，圣驾回銮之际，若见此疮痍满目、饿殍盈途的惨状，你我便是粉身碎骨，百死亦难赎其罪！社稷安危，苍生性命，此刻皆悬于一线，系于诸公一念！”
弘昼闻此，如遭雷殛，身形剧震，向后一仰，轰然跌坐紫檀圈椅。抚额良久，倒吸凉气，方颤声吐字：“竟…竟至于此！户部当真已山穷水尽，再无半分腾挪了么？”
英廉早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悲从中来，复以额触地，“咚咚”有声，哽咽泣诉：“王爷明鉴…非是臣等不尽心竭力，实乃…实乃南巡之事，如巨壑吞金，无有止境；金川战事，似烈焰焚薪，昼夜不息！今又凭空添此数万嗷嗷待哺之口…王爷啊，便是此刻剜了臣等的心肝，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了！”
哈达哈垂首沉吟，指捻颔下疏须数茎。须臾，抬眸缓言：“娘娘仁心，悯恤黎庶，如日月经天，臣等岂能不知？然则…祖宗家法，昭昭如炬。后宫不得干政，此乃铁律。凡调度天下钱粮，动用国库帑银，皆系军国重务，必经六部合议，条分缕析，上达天听，待圣上御笔亲批，方可行事。娘娘今日此举，虽出于至诚，一片丹心可昭日月，然则…恐惹朝野物议，若因此动摇国本根基，岂非因小失大？此中利害，万望娘娘详察。”
德保亦连忙躬身，紧跟着附和道：“哈大人所言极是！法度乃立国之本，万不可轻废；然则物议沸腾，舆情汹汹，亦不可不察。娘娘…三思啊！”
魏嬿婉未待二人言尽，一声清叱：“哈大人！德大人！” 她美目含威，扫视二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法度固重！然则饿殍载道、九门喋血，尸骸枕藉于帝阙之下，这便是尔等口口声声要守的‘国本’？！待尔等按部就班，部议往复，公文旅行，那万千灾民，早已化作北邙山上的累累枯骨！届时民怨沸腾，如江河溃决，激起滔天巨变，烽烟四起，尔等项上人头，连同这煌煌法度、森森宫阙，可挡得住那乱民满腔悲愤的一炬？！此非干政，乃是挽狂澜于既倒，救社稷于水火！纵使天塌地陷，自有本宫一身当之，何须尔等瞻前顾后！”其声铮铮，其意凛凛，哈达哈面色微沉，德保噤若寒蝉。
弘昼猛地一拍紫檀案几，霍然起身，震得案上文房四宝簌簌作响，袍袖带风，朗声断喝道：“好！娘娘此心，披肝沥胆，日月可鉴！此乃为国纾难，挽狂澜于既倒！值此乾坤倒悬、危如累卵之秋，岂能再拘泥于寻常绳墨？必得行非常之法，方可救非常之灾！本王不才，愿为娘娘前驱，凡需动用亲王印信、倚仗宗室名分以压阵脚、号令四方者，弘昼万死不辞！”
他复扫向哈达哈与德保，语锋陡转：“哈大人！德大人！社稷存亡，只在旦夕！尔等饱读诗书，通晓经义，难道竟不知‘权变’二字？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若仍固守成规，坐视灾民嗷嗷待毙，坐视九门喋血、江山倾覆，岂非成了千古罪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大局为重！”
哈达哈长叹一声，倏忽间竟似苍老几分。他终是趋前一步，向弘昼与魏嬿婉躬身长揖，双手拱至额前：“王爷雷霆之怒，老臣…感同身受。娘娘、王爷既已决意行此权宜之计，以解倒悬之急…老臣…唯有力所能及，竭尽驽钝，从旁襄助，共渡难关。然则…祖宗法度，国之纲纪。今日之事，乃万不得已之权变。待灾情稍缓，局势初定，老臣斗胆，仍需具本详陈，将前因后果、诸般情由，剖白于御前，伏乞圣裁，以…以正视听，保全法度体统。”德保亦讷讷称是。
魏嬿婉见哈、德二人虽心存顾虑，终是暂从时势，遂顺势转圜，容色稍霁，声转和缓：“二位大人能体察时艰，深明大义，本宫心甚感念。然灾情如火，救焚拯溺，刻不容缓！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方是正理！”
“其一，本宫即刻晓谕六宫：感念豫省大饥，黎庶剥树皮、易子女以求活命，闻之令人五内如焚！自今日始，本宫并所辖诸嫔御，一应脂粉钗环、时新绸缎、珍玩器皿、时令鲜果、靡费宴饮……凡非维生必需之物，概行裁撒！份例用度，减至仅够糊口度日！所省下之银钱米粮、布帛丝缕，尽数拨付灾区赈济！此乃内宫上下，与万民共尝艰辛之诚！”语毕，她毫不迟疑，自皓腕之上褪下一对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碧玺镯子，“当啷”一声掷于紫檀案几之上，“此物，便充作本宫首捐之资！”
“其二，”她目光转向哈达哈与德保，语速加快，“有劳哈尚书、德侍郎，即刻会同内务府总管大臣，火速盘查大内库藏及各宫闲弃无用之物！积年陈布、旧絮棉胎、寻常药材、前朝遗存之粗瓷陶瓮、乃至略有破损尚可盛物之器皿……凡稍可御寒、果腹、疗疾、盛粥者，不拘品相高下，尽数清点造册，三日内悉数运抵城外粥厂药棚！旧物新用，解燃眉之急，亦是莫大功德！”
哈达哈躬身领命，略一沉吟，接口道：“娘娘思虑周详。臣思及工部河道衙门库中，尚存有历年治河余下之杉篙、芦席、麻绳等物料，弃之可惜。或可用来搭建临时窝棚，虽简陋，亦可为灾民稍避风雪霜露。”
魏嬿婉赞许颔首：“哈大人老成谋国，思虑周全！此物正合用！速速调拨，勿使延误！”
旋即转向弘昼，目光灼灼：“其三，王爷，节流所济终究有限，开源方为活水源头！请王爷以亲王之尊，即刻晓谕盐、粮、典当、钱庄诸行巨贾，命其速至最大粥厂左近候见！王爷需亲临训谕，晓以大义：‘皇恩浩荡，泽被万方，今生民倒悬于水火，尔等深受国泽，富甲一方，正当解囊输诚，共襄此义举！须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凡慷慨解囊、数额卓然者，王爷可代本宫许诺，必将其义行飞章入奏，恳请皇上御笔亲题‘义商’、‘善人’金匾，悬于其门楣之上，光耀门庭，流芳后世！此等天家恩荣，万金难求，足慰平生！”
弘昼心领神会，慨然应诺：“娘娘放心！本王定教那些身披绫罗、坐拥金山的巨贾们，亲眼看看这粥厂周遭的人间炼狱，看看娘娘是如何箪食瓢饮、率先垂范！看他们良心可安，看他们羞也不羞！”
魏嬿婉续道：“其四，待内宫垂范、富商义举之讯传开，请王爷会同几位年高德劭、素孚众望的宗室王公，倡言在京勋贵官员，量力捐出俸银禄米，或家中余粮旧衣，共体时艰。本宫自当再捐份例为倡。多寡皆善，贵在同心同德！”
“其五，着顺天府尹于灾民中择那身强力壮、手脚勤快者，许以稍厚粥食或数枚铜钱为酬，令其疏浚护城河浅淤之处，平整粥厂周遭泥泞道路，搬运赈济粮草物资。使其力有所用，心有所系，既可稍解其困顿，亦免其闲散滋事，再生事端。”
“其六，速遣干练得力之员，持本宫与王爷手谕，联络京畿左近大寺名观、民间善堂，请其开放粥棚药局，或出人手物资襄助，并入官赈一体调度，免致各行其是，徒生纷乱，亦可广聚善缘。”
哈达哈、德保见魏嬿婉部署周密，条理分明，且涉及工部实务，遂与弘昼一同躬身领旨：“臣等遵旨！”弘昼性急，雷厉风行，即刻便要分头行事。
“王爷且慢行一步！”魏嬿婉忽又出声唤住，“本宫尚有赈济细节，需与王爷再行参详。”她转而对哈达哈、德保道：“哈大人、德大人，二位于工部诸务熟稔，搭建窝棚、调度杉篙芦席、指点河道疏浚诸事，刻不容缓，请即刻前往顺天府会同办理，务求稳妥迅捷！”又对英廉及另两位大臣道：“英大人、梁大人、汪大人，亦且留步，本宫尚需咨议灾民造册安插、钱粮支应等户部细务。”
待哈、德二人退出，殿内霎时一静。烛影幢幢，光晕摇曳，映得魏嬿婉容色愈发清冷如霜。
“诸公皆是朝廷股肱心膂，社稷干城！方才哈达哈、德保在座，有些话，本宫不得不隐忍未发！”她目光锐利，缓缓扫过梁诗正、汪由敦、英廉三人，“劝捐一事，仅凭‘虚名’二字，恐难打动那些锱铢必较的巨贾心肠。本宫尚有下策，需诸公鼎力密助，共担此责！”
梁诗正、汪由敦皆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闻言神色骤然一凛，已知其意所指。英廉亦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心知已涉险滩。
魏嬿婉续道：“其一，王爷召见富商之时，对那等家资亿万、又汲汲渴求子弟青云之路者，可令绝对可靠的心腹皇商或近侍，私下透风：若能解此燃眉之急，输纳巨万，待灾情稍缓之后…或可为其子侄辈，谋一‘监生’资格，入国子监肄业，以为将来科甲进身之阶！”她目光转向梁诗正、汪由敦，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此节涉及国子监与吏部关节，千钧之重，需梁大人、汪大人暗中留意，预作绸缪，务求机密周全，万勿留下丝毫痕迹，授人以柄！”
梁诗正沉吟移时，方缓声启口道：“此事…虽非朝廷正途，然值此非常之时，为解倒悬之急…臣等自当慎密周全，择那根基深厚、素有清誉的殷实商贾，酌情办理一二，或可掩人耳目。然…天下无不透风之墙，纸墨终须留痕，他日若起风波，恐……”
汪由敦亦紧蹙双眉，忧心忡忡：“娘娘明鉴，捐监一事，牵涉科甲清流根本，干系重大，纵为权宜之计，亦需慎之又慎。人选、数额、凭证交割，皆需无迹可寻，方为上策。”
魏嬿婉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绝：“此中利害，本宫深知！故需‘私下透风’，‘或可’，‘酌情’！全赖诸公心照神交，相机行事，于无声处听惊雷。”她略顿，声音愈发低沉幽微：“其二，对盐商等持有朝廷特许、仰仗国策牟利的行当，亦可由可靠之人稍加暗示：此番若能急公好义，倾力相助，朝廷心知肚明，日后于行盐引岸、课税诸事…自有‘体察照拂’。此乃长远之利，虽空口无凭，唯赖彼此‘心证’！”
弘昼眼中精光闪动：“娘娘放心！此等‘心照不宣’、‘心证’之事，本王自有法子教他们心领神会，如饮醍醐，却又抓不住半分实据把柄！定叫他们哑巴吃蜜，有苦说不出！”
魏嬿婉最后将目光投向面色苍白的英廉，语重心长：“英大人，你执掌户部，熟知京城富商巨贾底细，何人急功近利，何人重盐引之利，心中当有丘壑。速将名单、可资利用之关节要害，密拟成册，火速呈与王爷及梁、汪二公，以为参详决断之资！”
英廉此刻已知此为破釜沉舟、行险一搏之策，再无退路，他重重叩首于金砖地上：“臣…万死不辞！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娘娘、王爷信重！”
魏嬿婉着一身素衣，早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减的背脊上。她未在静室避暑纳凉，反亲立于粥棚遮阳处，眸光流转，细细打量着领粥的长龙。
初时灾民汹汹，怨怼丛生，然经月余，众见其夙夜匪懈，调度有方，粥米日有供给，棚舍可避风雨，更兼其待下宽和，抚恤老弱，凡有所求，无不尽力周旋。众感其诚，遂渐次安分，鲜有滋扰。
故得亲临此间，见有白发老妪踉跄、稚子啼哭，便命澜翠或春婵上前搀扶，更甚时，竟亲执木勺，为那些虚弱到捧不住碗的灾民，多添半勺稠粥，温言软语，如慰亲慈：“老人家、小娃娃，且慢些用，仔细噎着了。这天公爷虽一时闭了眼，终有睁眼垂怜的时候。耐着些性子，善自将养，这甘霖啊，指不定哪片云彩就携来了。多吃一口，多存一分力气，便多一分指望，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们彼此扶持，总能熬过这道坎儿，结个善缘。日子长着呢，好光景在后头。”
是日午后，赤日铄金。魏嬿婉方俯身，欲将一碗温粥亲奉与一气息奄奄、蜷缩母怀的垂髫稚子。忽闻天际闷雷如呜，恍若地底巨兽低嗥！俄而，一股挟带浊重土腥的恶风，自西北狂飙而至，瞬将粥棚边角青布幔子怒卷掀飞。一时间，人皆目瞑难睁，鬓发乱舞！
“风！好大的风！”人群微哗。
魏嬿婉蓦然抬首，凝睇苍穹！但见西北天际，墨云如峦，以万骑驰突之势，层叠翻涌，排空而至！顷刻吞噬了灼目的金乌，天地为之晦冥！
“云！是雨云！从河南方向来的！”人群中一豫省逃荒老者，嘶声力竭，声裂枯桑！浑浊的老目竟迸出骇人的精芒！
仿佛为佐其言，一道惨白电光，恍若刑天之鞭，裂破昏暝！随之，震耳欲聋、似欲碾碎紫禁玉墀的九天雷震，訇然炸响！
“轰隆隆——！”
继而——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点挟九天倾泻之势，如箭镞般狠狠砸落！初若稀疏羯鼓，转瞬连作瀑布白练！雨幕障天蔽日，乾坤尽化鸿蒙！此甘霖自豫省始，席卷千里，终沛然降于京畿！
“雨！下雨了！河南下雨了！京城也下了！老天爷开眼啊——！”狂喜之呼如地火喷薄！
坛上坛下，立时鼎沸！灾民不顾粥棚，争扑入滚烫的泥淖之中！仰面朝天，枯唇大张，鲸吞救命琼浆！浊泪混雨，于沟壑纵横的黧面上恣意横流！
万千手臂擎天而举，万千嘶吼叩谢皇天后土！更有一名号，于雷霆暴雨间，响彻云霄：
“娘娘至诚！此甘霖乃令妃娘娘所求——！”
“豫省之雨亦娘娘功德！娘娘真活菩萨也！”
兵卒衙役亦多有匍匐叩首者，涕泗滂沱。狂澜般的喜潮中，魏嬿婉孑立暴雨之下。素裳顷刻尽濡，紧贴羸躯，愈显玉山将倾之态。寒雨冲刷其苍白的玉颊，雨泪莫辨。
她未阻万民狂喜，反于春婵惊呼欲张伞时，轻挥素手，一任天河倾泻。更俯身，将犹蜷母怀、骤雨惊慑而噤声的稚子，揽入怀中。以湿袖为拭稚儿面上雨珠，柔声抚慰：“勿惧，此乃活命之霖，天恩也。”其母睹此素裳尽湿、怀抱幼子的娘娘，恍如梦中，唯稽首若捣。斯情斯景，遂如金石篆刻，永铭万民心版。
待雨势稍歇，魏嬿婉方由春婵、澜翠搀扶回宫。青丝尚洇水气，星眸却粲然生光。
“澜翠，甘霖普降，自豫省及京畿，此天意昭昭也。万民感戴，咸归本宫至诚。此势，当如江河奔壑，不可遏抑。”
澜翠垂首恭立，心领神会：“主儿功德格天动地，万姓归心，乃实至名归。”
魏嬿婉莞尔：“实至名归，犹需锦上添花。你素心细如尘，当知如何推波助澜。务求如春雨润物，了无痕迹。去，使人遍传市井坊间、茶寮酒肆、灾民聚处，细细播扬……便道‘令妃娘娘，乃西王母座前司霖玉女，悯下界赤旱千里，不惜干犯天规，谪降尘寰，跣足泣血，以身祷天，终致甘霖沛降，活我兆民’。此说，当如野火遇东风，不胫而走，深入人心。你可省得？”
澜翠深深一福：“奴婢省得。定使此‘玉女谪凡，甘霖救世’之说，如柳絮沾泥，入骨生根，不日间传遍闾阎巷陌，妇孺咸知。主儿宽心，奴婢亲选心腹，绝无半分宫闱行迹。”
“甚好。” 魏嬿婉微颔螓首，指尖于紫檀嵌螺钿案几上轻轻一叩，“去罢。”
澜翠方躬身退出殿门，珠帘犹自晃漾未定，王蟾忽踉跄跌扑入殿，伏地颤声疾呼：“主……主儿！祸事！户部侍郎英廉大人、协办大学士梁诗正梁大人，有塌天大祸求见！此刻已候在养心殿东暖阁外！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形如槁木，口称……口称户部的天，塌了！”
魏嬿婉闻之，霍然起身：“春婵，速与本宫更衣！急赴东暖阁！”
养心殿东暖阁内。梁诗正与英廉，官袍褶皱，靴上泥痕犹湿。梁诗正须发尽濡，紧贴在灰败的面颊，双目赤红如血，困兽般在阁中团团乱转。英廉则瘫跪于地，双手死死攥着一本摊开的、墨迹淋漓的账册边缘，指节青白嶙峋，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又似催命符箓。
魏嬿婉甫一踏入，带入一身雨后清寒。二人如见救星，全然顾不得礼数，竟直扑跪于魏嬿婉跟前！
“娘娘！” 英廉涕泗横流，将账册高高擎过头顶：“户部的库房……耗子都饿毙了！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啊！”
梁诗正老泪纵横，一把攥住魏嬿婉的袍袖，声音抖得不成语句：“娘娘！河南的雨……是下来了！可那地里长的……不是粮米，是荒草！是荒草啊！要等它化入口中……少说还得三四个月的光景！然京城的粥棚……京城的粥棚……” 他猛地指向那账册，“每日耗粮如泻瀑，库底……已然朝天了！”
魏嬿婉强压胸中翻腾的气血，扶住几乎委顿的梁诗正，沉声道：“二位大人！纵是天塌下来，自有本宫担当！且坐下！缓缓道来！究竟如何山穷水尽？！”
英廉被宫人搀扶落座，指着账册上刺目的朱红赤字，如数丧钟：“娘娘容禀！皇上南巡…沿途兴建行宫、官绅供奉，堆积如山！宴乐赏赉，挥金似土！仅苏杭织造、两淮盐政明面‘报效’之流水，便已耗银一百九十万两！此尚是冰山微露！暗地里，河道、驿站、地方官府的摊派供奉……如无底之洞！户部存银，泰半已填此窟窿！”
梁诗正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更有金川战事，傅恒八百里加急军报！藏兵据险死守，我军仰攻艰难，粮道屡遭截断，军械火药损耗如山！兵部半月前转来急函，请饷！请粮！请火药！白银八十万两！粮草十五万石！火器火药无算！字字泣血，言若十五日内后继不继，恐有全军动摇，溃败之虞！故，皇上自江南发来急旨，命户部速拨钱粮运往金川！”
他喘息着，眼中血丝密布：“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京城布施，已连绵三十日，每日耗粮逾两千五百石！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步军营、并宫中人役，数万口舌，连同施粥饥民，皆仰赖国库及各省调粮维系！如今存粮……竟已不足三万石！只够支撑三日了！三日后若无粮米续济，粥棚一断，数万饥民立成饿殍，顷刻生变！”最后几字，他几乎是嘶吼而出，随即佝偻如虾，撕心裂肺地剧咳起来。
英廉声若游丝，泣血而陈：“娘娘……那南巡盛举，端的销金熔铁；金川战火，更胜燎原焚薪！目下京城灾黎数万……已是千钧一发之危！库银……涓滴无存！仓廪……颗粒殆尽！三日之后，鬼门昼启矣！臣屡发六百里加急羽书直奏江南，沥陈危殆，然奏折非石沉大海，即得‘便宜行事’朱批……折上犹带酒渍斑斑……”言及此，他头颅猝昂，复又重重扑地，额触金砖：“臣等昏聩无能，罪该万死！伏惟娘娘垂天地之仁，悯此倒悬，救此江山社稷于水火！”
魏嬿婉纤指掐定眉心，俄顷，敛袖沉声道：“英大人请起。徒呼奈何？天倾东南，銮驾尚在南巡，寻常奏报往返，远水难救近火！数万生灵悬于一线，本宫今日权且僭越，少不得行那剜肉补疮之计了！”
言毕，即命：“速宣和亲王！道是社倾危，燃眉待救，片晷迟延不得！”复对左右低喝：“工部哈大人、德大人若在衙署，一并请来！”
须臾，和亲王弘昼步履挟风而入，惯常的疏懒尽扫，眉锁沉雷。不及礼全，便道：“娘娘急召，敢是为九门外流民塞道之事？臣来时，见哀鸿蔽野，情势危如累卵矣！”
话音未落，只听靴履声响，帘栊轻启，哈达哈并侍郎德保、汪由敦联袂而至。三人见了弘昼，忙整肃衣冠，依礼唱喏，垂手侍立一旁。
魏嬿婉见人来齐，遂将英廉所述灾情并那三日期限，纤指轻点，扼要剖陈：“诸公！如今库中存银，业已告罄！仓廪积粟，眼见得底朝天！若三日之内无粮米赈济，则饿殍必将填塞通衢，哀鸿遍野，民变只在呼吸之间！彼时京师震动，九门不宁，圣驾回銮之际，若见此疮痍满目、饿殍盈途的惨状，你我便是粉身碎骨，百死亦难赎其罪！社稷安危，苍生性命，此刻皆悬于一线，系于诸公一念！”
弘昼闻此，如遭雷殛，身形剧震，向后一仰，轰然跌坐紫檀圈椅。抚额良久，倒吸凉气，方颤声吐字：“竟…竟至于此！户部当真已山穷水尽，再无半分腾挪了么？”
英廉早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悲从中来，复以额触地，“咚咚”有声，哽咽泣诉：“王爷明鉴…非是臣等不尽心竭力，实乃…实乃南巡之事，如巨壑吞金，无有止境；金川战事，似烈焰焚薪，昼夜不息！今又凭空添此数万嗷嗷待哺之口…王爷啊，便是此刻剜了臣等的心肝，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了！”
哈达哈垂首沉吟，指捻颔下疏须数茎。须臾，抬眸缓言：“娘娘仁心，悯恤黎庶，如日月经天，臣等岂能不知？然则…祖宗家法，昭昭如炬。后宫不得干政，此乃铁律。凡调度天下钱粮，动用国库帑银，皆系军国重务，必经六部合议，条分缕析，上达天听，待圣上御笔亲批，方可行事。娘娘今日此举，虽出于至诚，一片丹心可昭日月，然则…恐惹朝野物议，若因此动摇国本根基，岂非因小失大？此中利害，万望娘娘详察。”
德保亦连忙躬身，紧跟着附和道：“哈大人所言极是！法度乃立国之本，万不可轻废；然则物议沸腾，舆情汹汹，亦不可不察。娘娘…三思啊！”
魏嬿婉未待二人言尽，一声清叱：“哈大人！德大人！” 她美目含威，扫视二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法度固重！然则饿殍载道、九门喋血，尸骸枕藉于帝阙之下，这便是尔等口口声声要守的‘国本’？！待尔等按部就班，部议往复，公文旅行，那万千灾民，早已化作北邙山上的累累枯骨！届时民怨沸腾，如江河溃决，激起滔天巨变，烽烟四起，尔等项上人头，连同这煌煌法度、森森宫阙，可挡得住那乱民满腔悲愤的一炬？！此非干政，乃是挽狂澜于既倒，救社稷于水火！纵使天塌地陷，自有本宫一身当之，何须尔等瞻前顾后！”其声铮铮，其意凛凛，哈达哈面色微沉，德保噤若寒蝉。
弘昼猛地一拍紫檀案几，霍然起身，震得案上文房四宝簌簌作响，袍袖带风，朗声断喝道：“好！娘娘此心，披肝沥胆，日月可鉴！此乃为国纾难，挽狂澜于既倒！值此乾坤倒悬、危如累卵之秋，岂能再拘泥于寻常绳墨？必得行非常之法，方可救非常之灾！本王不才，愿为娘娘前驱，凡需动用亲王印信、倚仗宗室名分以压阵脚、号令四方者，弘昼万死不辞！”
他复扫向哈达哈与德保，语锋陡转：“哈大人！德大人！社稷存亡，只在旦夕！尔等饱读诗书，通晓经义，难道竟不知‘权变’二字？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若仍固守成规，坐视灾民嗷嗷待毙，坐视九门喋血、江山倾覆，岂非成了千古罪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大局为重！”
哈达哈长叹一声，倏忽间竟似苍老几分。他终是趋前一步，向弘昼与魏嬿婉躬身长揖，双手拱至额前：“王爷雷霆之怒，老臣…感同身受。娘娘、王爷既已决意行此权宜之计，以解倒悬之急…老臣…唯有力所能及，竭尽驽钝，从旁襄助，共渡难关。然则…祖宗法度，国之纲纪。今日之事，乃万不得已之权变。待灾情稍缓，局势初定，老臣斗胆，仍需具本详陈，将前因后果、诸般情由，剖白于御前，伏乞圣裁，以…以正视听，保全法度体统。”德保亦讷讷称是。
魏嬿婉见哈、德二人虽心存顾虑，终是暂从时势，遂顺势转圜，容色稍霁，声转和缓：“二位大人能体察时艰，深明大义，本宫心甚感念。然灾情如火，救焚拯溺，刻不容缓！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方是正理！”
“其一，本宫即刻晓谕六宫：感念豫省大饥，黎庶剥树皮、易子女以求活命，闻之令人五内如焚！自今日始，本宫并所辖诸嫔御，一应脂粉钗环、时新绸缎、珍玩器皿、时令鲜果、靡费宴饮……凡非维生必需之物，概行裁撒！份例用度，减至仅够糊口度日！所省下之银钱米粮、布帛丝缕，尽数拨付灾区赈济！此乃内宫上下，与万民共尝艰辛之诚！”语毕，她毫不迟疑，自皓腕之上褪下一对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碧玺镯子，“当啷”一声掷于紫檀案几之上，“此物，便充作本宫首捐之资！”
“其二，”她目光转向哈达哈与德保，语速加快，“有劳哈尚书、德侍郎，即刻会同内务府总管大臣，火速盘查大内库藏及各宫闲弃无用之物！积年陈布、旧絮棉胎、寻常药材、前朝遗存之粗瓷陶瓮、乃至略有破损尚可盛物之器皿……凡稍可御寒、果腹、疗疾、盛粥者，不拘品相高下，尽数清点造册，三日内悉数运抵城外粥厂药棚！旧物新用，解燃眉之急，亦是莫大功德！”
哈达哈躬身领命，略一沉吟，接口道：“娘娘思虑周详。臣思及工部河道衙门库中，尚存有历年治河余下之杉篙、芦席、麻绳等物料，弃之可惜。或可用来搭建临时窝棚，虽简陋，亦可为灾民稍避风雪霜露。”
魏嬿婉赞许颔首：“哈大人老成谋国，思虑周全！此物正合用！速速调拨，勿使延误！”
旋即转向弘昼，目光灼灼：“其三，王爷，节流所济终究有限，开源方为活水源头！请王爷以亲王之尊，即刻晓谕盐、粮、典当、钱庄诸行巨贾，命其速至最大粥厂左近候见！王爷需亲临训谕，晓以大义：‘皇恩浩荡，泽被万方，今生民倒悬于水火，尔等深受国泽，富甲一方，正当解囊输诚，共襄此义举！须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凡慷慨解囊、数额卓然者，王爷可代本宫许诺，必将其义行飞章入奏，恳请皇上御笔亲题‘义商’、‘善人’金匾，悬于其门楣之上，光耀门庭，流芳后世！此等天家恩荣，万金难求，足慰平生！”
弘昼心领神会，慨然应诺：“娘娘放心！本王定教那些身披绫罗、坐拥金山的巨贾们，亲眼看看这粥厂周遭的人间炼狱，看看娘娘是如何箪食瓢饮、率先垂范！看他们良心可安，看他们羞也不羞！”
魏嬿婉续道：“其四，待内宫垂范、富商义举之讯传开，请王爷会同几位年高德劭、素孚众望的宗室王公，倡言在京勋贵官员，量力捐出俸银禄米，或家中余粮旧衣，共体时艰。本宫自当再捐份例为倡。多寡皆善，贵在同心同德！”
“其五，着顺天府尹于灾民中择那身强力壮、手脚勤快者，许以稍厚粥食或数枚铜钱为酬，令其疏浚护城河浅淤之处，平整粥厂周遭泥泞道路，搬运赈济粮草物资。使其力有所用，心有所系，既可稍解其困顿，亦免其闲散滋事，再生事端。”
“其六，速遣干练得力之员，持本宫与王爷手谕，联络京畿左近大寺名观、民间善堂，请其开放粥棚药局，或出人手物资襄助，并入官赈一体调度，免致各行其是，徒生纷乱，亦可广聚善缘。”
哈达哈、德保见魏嬿婉部署周密，条理分明，且涉及工部实务，遂与弘昼一同躬身领旨：“臣等遵旨！”弘昼性急，雷厉风行，即刻便要分头行事。
“王爷且慢行一步！”魏嬿婉忽又出声唤住，“本宫尚有赈济细节，需与王爷再行参详。”她转而对哈达哈、德保道：“哈大人、德大人，二位于工部诸务熟稔，搭建窝棚、调度杉篙芦席、指点河道疏浚诸事，刻不容缓，请即刻前往顺天府会同办理，务求稳妥迅捷！”又对英廉及另两位大臣道：“英大人、梁大人、汪大人，亦且留步，本宫尚需咨议灾民造册安插、钱粮支应等户部细务。”
待哈、德二人退出，殿内霎时一静。烛影幢幢，光晕摇曳，映得魏嬿婉容色愈发清冷如霜。
“诸公皆是朝廷股肱心膂，社稷干城！方才哈达哈、德保在座，有些话，本宫不得不隐忍未发！”她目光锐利，缓缓扫过梁诗正、汪由敦、英廉三人，“劝捐一事，仅凭‘虚名’二字，恐难打动那些锱铢必较的巨贾心肠。本宫尚有下策，需诸公鼎力密助，共担此责！”
梁诗正、汪由敦皆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闻言神色骤然一凛，已知其意所指。英廉亦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心知已涉险滩。
魏嬿婉续道：“其一，王爷召见富商之时，对那等家资亿万、又汲汲渴求子弟青云之路者，可令绝对可靠的心腹皇商或近侍，私下透风：若能解此燃眉之急，输纳巨万，待灾情稍缓之后…或可为其子侄辈，谋一‘监生’资格，入国子监肄业，以为将来科甲进身之阶！”她目光转向梁诗正、汪由敦，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此节涉及国子监与吏部关节，千钧之重，需梁大人、汪大人暗中留意，预作绸缪，务求机密周全，万勿留下丝毫痕迹，授人以柄！”
梁诗正沉吟移时，方缓声启口道：“此事…虽非朝廷正途，然值此非常之时，为解倒悬之急…臣等自当慎密周全，择那根基深厚、素有清誉的殷实商贾，酌情办理一二，或可掩人耳目。然…天下无不透风之墙，纸墨终须留痕，他日若起风波，恐……”
汪由敦亦紧蹙双眉，忧心忡忡：“娘娘明鉴，捐监一事，牵涉科甲清流根本，干系重大，纵为权宜之计，亦需慎之又慎。人选、数额、凭证交割，皆需无迹可寻，方为上策。”
魏嬿婉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绝：“此中利害，本宫深知！故需‘私下透风’，‘或可’，‘酌情’！全赖诸公心照神交，相机行事，于无声处听惊雷。”她略顿，声音愈发低沉幽微：“其二，对盐商等持有朝廷特许、仰仗国策牟利的行当，亦可由可靠之人稍加暗示：此番若能急公好义，倾力相助，朝廷心知肚明，日后于行盐引岸、课税诸事…自有‘体察照拂’。此乃长远之利，虽空口无凭，唯赖彼此‘心证’！”
弘昼眼中精光闪动：“娘娘放心！此等‘心照不宣’、‘心证’之事，本王自有法子教他们心领神会，如饮醍醐，却又抓不住半分实据把柄！定叫他们哑巴吃蜜，有苦说不出！”
魏嬿婉最后将目光投向面色苍白的英廉，语重心长：“英大人，你执掌户部，熟知京城富商巨贾底细，何人急功近利，何人重盐引之利，心中当有丘壑。速将名单、可资利用之关节要害，密拟成册，火速呈与王爷及梁、汪二公，以为参详决断之资！”
英廉此刻已知此为破釜沉舟、行险一搏之策，再无退路，他重重叩首于金砖地上：“臣…万死不辞！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娘娘、王爷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