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山娃壮年66集-《两代人的爱情》

  午休过后,监狱的高墙就把阳光割成了碎块。山娃对着招待所的镜子理了理衣领,镜中的自己眼下还带着赶路的青黑——昨天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车,骨头缝里都透着乏疲惫。曹厂长已经在门外催了,着急的喊道:

  “山娃副厂长!快着点,高监他们该等着急了。”

  高监和肖科长早已在招待所的门前等候,见到曹厂长和赵厂长等人走了出来,高监热情地打招呼问道:

  “中午休息好了吗?”

  “休息好了!”曹厂长和山娃副厂长异口同声低回答。

  “那好!咱们走!让你们开开眼界,别人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带你们去参观一下犯人们的监狱生活。”高监一边说着,一边引领他们一起走进了监狱生活区。

  午后的阳光透过监狱高大的铁栅栏,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山娃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角,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握过门把手的冰凉——那是种带着铁锈味的冷,像极了这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曹厂长跟在旁边,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咔嗒——”电动大门缓缓滑开时,金属摩擦的声响让山娃后背发紧。高监走在最前面,笔挺的制服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侧过脸介绍时,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边走边和曹厂长介绍说:

  “先看看劳改犯人的生活起居,然后再去他们劳动改造的生产车间。晚饭尝尝咱们五中队监狱食堂的水饺,他们食堂的猪肉大葱和猪肉茴香馅水饺,比城里馆子里做得都香。”

  曹厂长紧随其后,笑呵呵的说:

  “我们也借机会受受教育。平时总说遵纪守法,真见了这地方,才知道自由的金贵。”山娃也点点头,目光却被远处岗楼上的哨兵勾住了——那人站得像根标枪,枪托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山娃的视线落在远处巡逻的狱警身上,那人腰间的对讲机偶尔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下午去车间,得好好看看他们怎么干活。”他这话刚出口,肖科长就接了话,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说道:

  “跟你们厂里差不多,车床转起来都一个声。就是——”他顿了顿,指了指岗亭里的监控探头,“监视的眼睛多了点,行动的自由少了点。”

  穿过第二道门岗时,值班狱警“啪”地立正,军礼打得像块铁板。高监回礼的动作干脆利落,山娃注意到他袖口的纽扣擦得锃亮,连指节都透着股硬朗。曹厂长悄悄碰了碰山娃的胳膊,眼神里带着点紧张的兴奋:“这阵势,就像跟部队似的。”

  第五中队的院子里飘着洗过的被褥味,王强队长迎出来时,军绿色的制服上还沾着点洗衣粉的清香。手心带着老茧,握起来力道很足,像是和高监报告说:

  “报告高监!犯人都上工了,监舍空着正好——平时人多,倒显不出整齐。”

  监舍的铁门被狱警拉开时,发出“吱呀”的长响。山娃刚迈进去,就被玻璃窗上的钢筋晃了眼——那些钢筋焊得密密麻麻,把天光滤成了细条。七组上下双人床铺摆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个监舍十四人,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棱角能硌着人。山娃伸手碰了碰床沿,木板凉得像冰。

  “这水龙头咋敞着?”曹厂长指着墙角的铁管,声音里带着诧异。那水龙头下面就是蹲便,连块遮挡的板子都没有。高监蹲下身,手指敲了敲水管,解释道:

  “怕他们藏东西,也怕想不开。去年有个犯人把被单撕了拧成绳,想挂在水管上——幸好被巡夜的狱警看见了。”

  山娃心里猛地一缩,盯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水管,仿佛能看见有人曾在这里挣扎。他的目光落在监舍门上,铁板厚得能挡住子弹,只在锁眼上方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用铁片盖着,就好奇的问肖科长:

  “肖科长!这门窗是送饭的?”

  肖科长正盯着墙角的通风口,闻言回头答道:

  “不光送饭。夜里锁了监,狱警得从这窗看里面动静。你看那铁片——”

  他掀开铁片,露出里面的铁栅栏,“既能看见,又防着他们伸手出来。”

  山娃想象着有人从这小窗递进窝头,递进药片,递进外面世界的一点影子,喉咙忽然发紧。

  活动室的桌上摆着象棋,红黑棋子码得整整齐齐,炮和马都按兵种排着队。阅览室里的报纸卷着边,山娃拿起一份,发现边角都被摩挲得发毛,报缝里有用铅笔写的小字,像是在算日子。

  放风区是块方方正正的空地,四周的高墙把天压成了正方形。几个穿着蓝布衫的犯人正在除草,动作慢了些,岗楼上就传来呵斥声。山娃看见有个犯人弯腰时,后腰的衣服卷起来,露出片青紫色的疤。

  风从高墙缝里钻过来,带着股铁锈味。山娃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大底片更能印在心上——比如自由这两个字,平时轻得像空气,到了这地方,才知道重得能压垮人。

  十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北京第二监狱生产车间的铁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块块被切割的碎片。

  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本就震得人耳膜发紧,此刻又混进了狱警皮靴敲击地面的声响——高监挺着微驼的背走在最前,军绿色制服的领口别着枚磨得发亮的徽章,肖科长紧随其后,手里的文件夹被攥得边角发皱。曹厂长和赵厂长一行五人跟在后面,山娃副厂长走在最后,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墙根下持枪的狱警,他们的枪托在地上映出细长的影子,像一排冰冷的栅栏。

  “报告领导!”一个穿制服的年轻男人突然从机床旁窜出来,皮鞋跟“咔”地磕在一起,军礼敬得笔挺。他是车间主任李旺,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却没敢抬手擦,“现在正生产,有何任务请指示!”

  高监抬手回礼时,袖口露出半截发白的衬里。“李主任!你把犯人都带过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说道:

  “我给他们上上课,洗洗脑。”

  哨声突然炸开,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机器的轰鸣。山娃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就见原本在机床前忙碌的犯人齐刷刷停下动作,动作快得像被按了同一道指令的木偶。他们穿着灰蓝色囚服,后背的汗渍晕成大片深色,列队时脚腕的镣铐偶尔相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报告政府!领导好!”呼喊声里带着回音,山娃看见最前排一个矮个犯人喉结剧烈滚动,嘴唇还沾着点塑料碎屑。

  高监往前站了半步,目光犀利地扫过队列,严肃而大声地说道:

  “你们看好了!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别人,是使用咱们大底片的客户,曹厂长和赵厂长他们来看你们干得好不好。

  你们要端正态度,提高劳动意识,刻苦学习技术知识,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要把好产品的质量关,只有你们生产出优质的好产品,赢得客户的满意,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才有机会给你们减刑,希望你们不辜负客户领导的希望,好好改造自己,争取重新做人,争取减刑。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大家齐声回答。

  车间主任李旺,在监狱长面前,也想好好表现一下自己,一脸严肃地,又向犯人们呵斥说:

  “领导要求了,请你们大点声回答。有没有信心?”

  “有!一定有!有信心!”

  高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大声说道:

  “你们现在都是罪人,通过劳动改造,洗心革面,好好表现。早日出狱,与家人和亲人们团聚。他们都在盼望着你们早日刑满释放,回家团聚呢。那么,怎么能够证明你们表现好,表现突出呢?那就是要拿产品说话,多出产品,多出好产品。”

  山娃的目光落在曹厂长脸上,见他正扯着嘴角笑,手指却在裤袋里蜷了蜷——来之前谁也没料到,参观合作方的生产基地,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就在这时,队列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山娃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光头小伙子犯人,直挺挺跪在高监面前的地上,囚服的膝盖处瞬间沾了层灰。他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车间里格外清晰。

  “我对不起我妈!”他的声嘶力竭,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又哽咽道:

  “我老妈食道癌躺床上,我却在这儿……”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喉咙在嘶吼:

  “我要早点出去给她治病啊!”

  山娃的胸口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老家的母亲,在患精神病病时,他能送她去遵化大刘庄精神病院,陪床一个多月亲自为母亲治病。——这光头小伙子犯人却失去了自由,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他心里一阵酸楚,偷偷瞥了眼曹厂长,见老曹的眼圈也泛红了,正别过头去看墙角的机床。

  高监往前走了两步,他没去扶那个犯人,而是沉声对他怒斥道:

  “现在哭顶啥用?屁事不顶!只有把每个底片的边角修齐,把产品大底片合格率提上去,好好表现,这才是给你妈尽孝。”

  那光头小伙子猛地停了手,泪眼婆娑地望着高监,忽然重重磕了个响头,大声向着高监表态喊道:

  “我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减刑!早日出狱!”

  犯人们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异口同声地喊起了口号:

  “好好干!盼减刑!早出狱!”

  车间主任李旺把那光头犯人扶起来时,只见他的胳膊还在颤抖。高监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劝慰说道:

  “就像这个小伙子,能够悔过自新,希望大家都要努力,好好改造自己。好了!大家各就各位,赶紧去干活吧!表现好,我们一定会给你们立功赎罪,减刑机会的。”

  那个下跪的光头小伙子,突然带头鼓起掌来,开始是零星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密,像雨点砸在铁皮上。不是那种客套的拍手,是带着劲的、攥紧了拳头的响动。

  车间主任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奔赴各自岗位,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机器轰鸣声,沸腾了整个车间。

  山娃看着那些灰蓝色的身影奔回机床,镣铐的叮当声混着机器的轰鸣,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热闹。他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这热闹里,藏着多少双盼着“自由”的眼睛?

  山娃副厂长与其说参观了车间,不如说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心里五味杂陈,深深地感悟到:人可别犯法,否则判刑入狱,真是生不如死,失去了自由,就等于失去了灵魂,成为了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