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错题本的颜色-《落土的星星》

  晨读课的琅琅书声刚漫过窗台,楚运欢就听见王老师在讲台前翻试卷的声音。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指尖在物理作业本的边角上蹭来蹭去,像在摸刚脱粒的玉米——上周用“农具法”解的那几张物理卷,今天该发下来了。

  “楚运欢,92分。”王老师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把试卷往他桌上一放。

  红色的分数像颗熟透的西红柿,在白纸上格外显眼。楚运欢的眼睛猛地睁大,手指抚过试卷上的红勾,密密麻麻的勾子挤在一起,把零星几个红叉衬得格外瘦小。这是他复读以来,红勾第一次多于红叉。

  最让他惊喜的是最后那道附加题,画着辆陷在泥里的拖拉机。

  楚运欢当时想起父亲说的“拖拉机履带越宽,越不容易陷进地里”,提笔就写下“增大受力面积减小压强”,此刻旁边赫然画着个鲜红的对勾,李老师用红笔批注:“联系实际,活学活用!”后面还跟着个竖起的大拇指,像个小小的惊叹号。

  “可以啊你!”王强从后排探过脑袋,篮球服的袖口蹭到楚运欢的试卷,“这道附加题全班就你一个做对了。张老师说,你的思路比标准答案还接地气。”他指着试卷上的拖拉机图案,“你咋想到用履带举例的?”

  楚运欢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翻开错题本给王强看。

  里面贴满了从旧报纸上剪的农具图片:拖拉机履带旁标着“压强公式应用”,犁地的犁铧边写着“摩擦力与接触面的关系”,连父亲浇水用的皮管都被他画了下来,旁边注着“流体力学初步”。最妙的是那道关于斜坡的力学题,他在空白处画了个上山的独轮车,车轮旁标着“斜面省力原理”,红笔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星号。

  “李老师说,这叫‘从生活中来,到试卷中去’。”楚运欢摸着错题本上新贴的玉米叶,那是上周回家时从田埂上摘的,叶脉上还留着阳光的味道,“就像我爹说的,种地得看天,解题得看辙,都是一个理。”

  课间操时,楚运欢揣着刚买的新笔记本往教室走。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印着片麦田,是他特意挑的——昨天李老师说他的错题本快写满了,建议再备个新的,专门记那些“农具法”解出来的典型题。路过操场边的小卖部,就听见张大山的大嗓门从里面钻出来。

  “哟,这不是楚大学霸吗?”张大山蹲在门槛上编竹筐,军绿色的胶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灰痕。他瞥了眼楚运欢手里的笔记本,嘴角撇出个冷笑,“又买新本子了?别装模作样了,期末考不到前二十,趁早卷铺盖回家。二柱在工地都当上小工头了,你在这儿啃书本,能啃出粮食来?”

  楚运欢攥着笔记本的手指紧了紧,封面的麦田图案被捏出浅浅的褶皱。

  换作以前,他早该红了眼眶,指节捏得泛白,可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张大山的话像麦粒似的从嘴里蹦出来。风掀起他的校服下摆,露出里面印着物理公式的文化衫——那是吴文娇帮他印的,说这样低头就能看见公式。

  “我会考上的。”楚运欢的声音不高,却像钉进地里的桩子,稳稳当当,“不光为我自己,也为村里的孩子看看,读书不是瞎折腾。”

  张大山编竹筐的手顿了顿,篾条在指间打了个滑。

  他抬头看了看楚运欢,突然发现这娃的眼神变了,不再像刚复读时那样怯生生的,倒像父亲种在田埂边的向日葵,梗子挺得笔直,总朝着有光的地方。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半天,张大山最终没再说啥,只是往屋里挪了挪,给楚运欢让出条路。

  晚自习前,楚运欢正对着错题本上的红叉发呆——那道关于浮力的题,他还是没弄明白,总把木块的排水量和玉米在水里的浮沉搞混。吴文娇抱着作业本走过来,马尾辫上的蓝色皮筋闪着光,像颗小小的星星。

  “还在琢磨这道题?”她把一个橘子往楚运欢桌上一放,剥开的橘子瓣像轮小太阳,“我爸说,浮力就像给庄稼浇水,水够了,苗自然就往上长。”她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厚厚的本子,封面写着“失败笔记”四个字,递到楚运欢手里,“给你的。”

  楚运欢翻开本子,里面贴着张泛黄的试卷,上面用红笔写着“38分”,数学卷的最后几道大题全是空的,红叉像野草似的疯长。卷首的名字是吴文娇,日期显示是她初一时的月考。“这是我最差的一次考试。”吴文娇的声音轻轻的,像落在湖面的雨,“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躲在操场边哭了半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好数学。”

  她用荧光笔在试卷边缘画了道彩虹,旁边写着:“后来我发现,错题是路标不是终点。就像你在田埂上走路,踩错了脚印没关系,只要知道往哪儿走就行。”本子后面贴着她每次考试的试卷,分数像爬楼梯似的慢慢往上走,从 38分到 59分,再到 82分,最后定格在初三时的 100分,卷首画着个大大的笑脸。

  楚运欢的指尖抚过那张 38分的试卷,纸页已经有些发脆,却能感觉到上面藏着的力量。他想起自己刚复读时的试卷,红叉比吴文娇的这张还多,当时觉得自己就像被暴雨打蔫的玉米,再也直不起腰。可现在看着吴文娇的“失败笔记”,突然觉得那些红叉不再那么刺眼了。

  “你看这个。”吴文娇翻到本子中间,里面贴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上写着“错题本的颜色会变的,从红叉到红勾,就像树叶从绿变黄再变金”。她指着楚运欢的错题本,“你最近的红勾不是越来越多了吗?就快变成金色的了。”

  楚运欢突然想起早上发的物理卷,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勾挤在一起,真像秋天的麦田,金灿灿的。他把吴文娇的“失败笔记”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旁边是自己新买的笔记本,封面的麦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道浮力题,”楚运欢指着错题本上的红叉,“你能再给我讲讲吗?我总把它和玉米在水里的浮沉搞混。”

  “当然可以。”吴文娇拉过椅子坐在他旁边,掏出草稿纸画了个大大的水池,“你看,木块在水里的浮力,就像你爹用盐水选种子,饱满的种子沉下去,空壳的浮起来,都是因为密度不同……”

  窗外的月光爬上桌面,给两人的影子镀上了层银辉。

  楚运欢看着吴文娇在纸上画的水池和玉米,突然觉得那道困扰他许久的浮力题,像被剥开的橘子瓣,变得清晰起来。他在错题本上写下“浮力=液体密度×排开体积×重力加速度”,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玉米,标着“饱满的玉米密度大,会沉在水底”。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楚运欢把吴文娇的“失败笔记”放进书包最里层。

  他知道,这本笔记和李老师的批注、父亲的拐杖、田埂上的公式一样,都是帮他往前走的力量。错题本上的红叉虽然还在,但他已经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些红叉就像田埂上的脚印,记录着他走过的路,也指引着他该往哪儿去。

  回宿舍的路上,楚运欢路过操场,看见王强和几个男生还在打篮球。

  月光把篮球架照得发白,王强投篮的身影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像道美丽的彩虹。楚运欢突然想起吴文娇“失败笔记”里的彩虹,原来进步真的像彩虹,要经过风雨才能看见,而那些错题,就是让彩虹更绚烂的雨滴。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酸甜的汁水仿佛还在舌尖。

  错题本的新颜色,不只是红勾多于红叉,更是心里的颜色变了——从灰暗的自卑,变成了明亮的希望,像田埂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