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老槐-《聊斋新介》

  我们植物园的老张头退休了,接替他的就是我这个叫林森的小年轻。我打小就喜欢围着树打转,现在更是整天泡在植物园里,除草、浇水、修剪、记录,乐此不疲。园里最老的李工总笑话我:“小林啊,你这劲儿头,恨不得晚上也搂着树根睡吧?”我只会嘿嘿一笑,继续摆弄那些叶子,心里头琢磨着它们的纹理和脉络,总觉得这草木之间,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言语。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像是被捂在蒸笼里。我正蹲在温室里伺候几盆娇贵的兰花,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突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温室的宁静。我赶紧接起来,是园林局那边打来的,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腔调:“林森是吧?赶紧准备一下,南边老城区改造,有棵老槐树要紧急移栽过来!树龄可老,你们得给我当眼珠子护着!吊车和人都安排好了,这就过去!”

  我心头一跳。老树移栽可不是小事,何况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根深蒂固,稍有不慎就得伤筋动骨。我扔下喷壶,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招呼园子里的人:“都别歇了!李工!小王!来活了!大活儿!要移栽古树!快准备工具,腾地方!”

  植物园西北角那块向阳坡地,一直空着,土质松软,阳光充足,是园里公认的“风水宝地”,也是我们预留出来安顿真正珍贵古木的地方。大家七手八脚地清理场地,汗水混着尘土,脸上都花了。天色越来越沉,厚厚的乌云低低压在头顶,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天边滚动。

  等啊等,天擦黑的时候,外面传来沉重的引擎轰鸣。一辆巨大的平板拖车,驮着个庞然大物,在吊车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园区。车头大灯劈开沉沉的暮色,光柱里,雨丝开始斜斜地飘落下来。那棵老槐树被粗大的草绳和木架牢牢固定着,庞大的树冠在雨幕中显得影影绰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和沉静。庞大的根系被小心地包裹在巨大的土球里,外面缠着防止散裂的草绳和木条,像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被缚住了手脚。

  “老天爷,可真够个儿!”旁边的小王咂着嘴惊叹道。我没吭声,目光紧紧盯着那盘根错节的根系部分。雨水冲刷着泥土,在根系纠缠最深处,一点异样的暗红色倏地一闪,又迅速被泥水掩盖。像是一截旧布头?还是……别的什么?没等我看真切,李工的大嗓门已经吼开了:“都别愣神!趁着雨还没下死,赶紧落坑!吊车!稳住了!”

  瓢泼大雨兜头浇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所有人的衣服。吊车的钢索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巨大的树体在风雨中微微摇晃着,一点点靠近那个挖好的深坑。泥土被雨水冲刷,变成粘稠的黄泥汤。我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仰着头,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却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吊臂和树根,嘶哑着喉咙指挥:“左边!左边再来一点!好!稳住!落!慢点!再慢点!”

  泥水飞溅,几乎迷了眼睛。就在那根系即将沉入坑底的一刹那,借着吊车刺眼的探照灯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几根粗壮主根紧紧缠绕的缝隙里,卡着一小片褪色发暗的红布条!它像是被树根主动包裹进去,又像是被谁深埋在那里,历经岁月,早已与古树的筋脉融为一体。雨水冲刷着它,那抹暗红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快!填土!固定支架!”李工在风雨中大吼着。大家顶着暴雨,挥舞着铁锹,将混合着雨水的泥土奋力回填。冰冷的泥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灌,冻得人直哆嗦。可谁也顾不上,只想让这棵老树尽快安稳下来。终于,支架牢牢地撑住了树干,大吊臂缓缓移开。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喘着粗气,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泥猴子。

  “行了!大功告成!”李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透着疲惫,“回吧回吧,洗个热水澡,别冻病了!”

  人群在暴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散去。我落在最后,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刚刚安顿下的老槐。它巨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沉默伫立,雨水顺着嶙峋的枝干不断流淌,仿佛在无声地哭泣。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我的心头。那抹根系深处的暗红,挥之不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到了西北角。一夜风雨过后,空气清新得发甜。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昨天还显得生机勃勃的老槐树,此刻竟透出浓重的颓败气息。那些粗壮的枝桠,昨天还只是沉默,此刻却明显失却了水分,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颜色;更令人心惊的是,不少枝条的末梢,原本嫩绿的叶子竟像被无形的火焰燎过,边缘诡异地卷曲、焦枯!仿佛一夜之间,旺盛的生命力被某种东西疯狂地抽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身后传来小王惊讶的声音。他刚走过来,也看到了这景象,嘴巴张得老大。

  我快步上前,伸手触摸一根低垂的枯枝。指尖传来的感觉冰冷而坚硬,毫无弹性,如同触摸一块朽木。这绝对不正常!就算是移栽受损,也绝不可能在短短一夜之间恶化得如此迅速和彻底!那感觉,像是摸到了一截在寒冬里冻透了的枯枝,没有半分活气。

  “快!把检测仪拿来!”我对小王喊道,声音有些发紧。小王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我绕着古槐,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寸树干,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滑过。转到昨天根系入土的那一面时,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就在接近地面的树干上,几道深褐色的痕迹蜿蜒而下,已经干涸,但那颜色、那形态……太像凝固的血迹了!我蹲下身,凑近细看,一股极其淡薄、若有似无的腥气钻入鼻腔,和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格格不入。

  “森哥,仪器!”小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抱着便携式植物生理检测仪。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接过仪器。冰凉的金属探头小心翼翼地抵在树干那深褐色的痕迹旁边。屏幕上的数据开始跳动,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几秒钟后,结果出来了——水分含量低得离谱,细胞活性几乎跌到谷底!这完全不像一棵刚移栽、根系带着巨大土球的古树该有的状态!它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急速枯萎!

  “见鬼了……”小王凑过来看着屏幕,脸色也白了,“这……这仪器坏了吧?昨天看着还好好的!”

  我摇摇头,眉头紧锁:“仪器没问题。是树……它真的快不行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根系深处的红布条,树干上疑似血迹的褐色痕迹,还有这诡异的急速枯萎……这一切,都指向某种超乎常理的解释。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的线装书《草木异闻录》里的句子,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古木有灵,血气为凭。若见异兆,必有所应……” 我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不行!这样下去这树非死不可!得赶紧想办法!”一个洪亮而带着点焦躁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植物园新上任的主管王主任。他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枯枝和树干上的褐痕,语气斩钉截铁:“我看就是水土不服!加量!营养液、生根粉,给我可劲儿地用!无论如何,这棵树不能砸在我们手上!上头盯着呢!”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小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小林,你和小王,重点盯着!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但树,必须给我救活!”

  王主任的命令像石头一样砸下来。我和小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这种蛮干式的抢救,对于一棵状态如此诡异的古树来说,恐怕是饮鸩止渴。但王主任的态度很明确——不惜代价,只要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西北角成了植物园最繁忙也最压抑的角落。粗大的针管不断刺入老槐的树干,高浓度的营养液和强力生根剂被源源不断地强行注入。我和小王成了专职的“护士”,每天轮班守着输液袋,看着那些昂贵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古树的身体。王主任几乎每天都要来巡视几次,背着手,脸色阴沉地盯着树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投入”、“责任”、“影响”。

  然而,古槐的状况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枯萎的枝叶越来越多,像蔓延的黑色瘟疫,从末梢一路向主干侵蚀。树干上那些深褐色的痕迹范围也在扩大,颜色变得更加暗沉,那若有似无的腥气似乎也更清晰了些。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一片片焦枯卷曲的叶子,每当夜深人静,风吹过时,竟会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簌簌”声,像是什么东西在低低地呻吟,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耐烦地抓挠。这声音钻进耳朵里,让人坐立不安。

  小王最先受不了了。一天晚上,我们值夜班守着输液袋,那“簌簌”声又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园区里显得格外瘆人。小王猛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带着颤:“森哥……你……你听见没?这鬼声音……我……我真受不了了!这树……这树太邪门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宁愿去扫一个月厕所!这活没法干了!”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值班点。

  看着小王仓惶跑远的背影,再听着耳边那持续不断的、如同低泣般的“簌簌”声,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烦躁也攫住了我。药水在一点点注入,生命却在飞速流逝。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在救它,还是在加速它的死亡?还有那红布条……那“血迹”……爷爷书里的话……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常规手段根本没用!这棵树的问题,根源或许就在那根系深处!

  午夜时分,整个植物园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我独自一人,打着手电,回到了老槐树下。输液袋里的液体还在缓慢滴落,在昏黄的手电光下,那深褐的树干痕迹显得更加狰狞。我绕着树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移栽时根系入坑的方向。就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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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丢开手电筒,一咬牙,跪倒在泥地上,也顾不上脏,伸出双手,开始徒手挖掘树根周围的泥土。泥土混合着之前填进去的营养土,又湿又黏。指甲很快塞满了泥,指关节被碎石硌得生疼。但我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找到那根系深处的秘密!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咬着牙,像疯了一样往下刨。不知挖了多久,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物!不是石头,是一种纤维的质感!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更加拼命地扒开周围的泥土。终于,那个东西露出了真容——就是我移栽那晚惊鸿一瞥看到的!

  那的确是一截布条,颜色是褪尽了的暗红,像是被岁月和泥土反复浸染过。它被几根粗壮的槐树根以一种极其紧密、几乎是拥抱的姿态,死死地缠绕、包裹在中间!布条本身已经很脆弱,但更让我浑身发冷的是,在布条缠绕的中心位置,树根本身竟然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黑色!那颜色深深沁入木质,仿佛某种恶性的淤血!一股浓烈了许多的、混合着土腥和铁锈味的古怪腥气,猛地从坑底冲了上来,呛得我一阵干呕。

  “血气为凭……根下之锢……”爷爷书里的句子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的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去碰那被树根缠绕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布条和紫黑色的根。这哪里是简单的移栽不适?这分明是……一种禁锢!一种带着血腥和怨气的古老禁锢!这棵老槐的枯萎,它的“血泪”,它的呻吟,难道都源于此?这布条到底是什么?又是谁,为了什么,将它如此深埋?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老槐树干,巨大的震惊和迷茫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手电筒的光柱无力地打在坑里那诡异的布条和紫黑色的树根上,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该怎么办?

  “小林!林森!”王主任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像炸雷一样在头顶响起,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天已经亮了,刺眼的阳光照在我沾满污泥的脸上。王主任叉着腰站在坑边,脸色铁青,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又看看我挖出的大坑和里面露出的诡异树根,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疯了吗?!谁让你在这儿乱挖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树根都让你刨出来了!你是嫌它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解释:“王主任,您听我说!这树枯死的根源可能就在这……”

  “根源?什么根源!”王主任粗暴地打断我,手指激动地指着那些枯萎得更加厉害的枝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根源就是你们这些技术人员无能!看看!看看!加大剂量也没用!反而烂得更快了!这就是棵死树!没救了!”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斩断什么无形的麻烦,“不能再拖了!今天!就今天下午!叫人来,给我把这祸害彻底处理掉!当柴火劈了!省得占地方又晦气!真是白费那么多心血和钱!”

  “不行!主任!不能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从坑里爬起,也顾不上满身污泥,急切地挡在老槐树前,“这树有问题!它……它里面有东西!你看这布条!这树根的颜色!它……”

  “够了!”王主任厉声呵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林森!我看你是魔怔了!什么布条树根!就是树不行了!别给我整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我告诉你,下午三点,伐木队准时到!谁也别想拦着!再废话,你明天也不用来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厌恶地瞥了一眼坑里的东西,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点希望似乎也破灭了。下午三点……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我颓然地靠在老槐树上,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抬头看着它巨大却已死气沉沉的树冠,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助涌了上来。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肢解,化为灶膛里的灰烬?那根系深处的秘密,那布条承载的过往,都将永远湮灭?

  “根须所至,皆是故土……”

  一个极轻、极飘渺的声音,像一阵最细微的风拂过耳畔。我猛地一激灵,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不是幻听!那声音空灵、幽远,带着无法言喻的疲惫和苍凉,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脑海!我触电般站直身体,心脏狂跳,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老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下午三点,日头正烈。王主任果然带着几个扛着油锯、提着斧头的工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西北角。伐木工人们面无表情,熟练地检查着油锯的链条,斧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动手!利索点!”王主任不耐烦地一挥手,站得远远的,似乎连靠近这棵“晦气”的树都不愿意。

  两个工人点点头,拎着油锯就朝老槐走去。其中一人拉动启动绳,油锯发出刺耳的咆哮,锯齿链条开始高速旋转,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那工人举起沉重的油锯,锯齿对准了老槐那粗壮的主干底部,就要狠狠切下!

  “嗡——呜——!”

  就在那锯齿即将碰到树皮的千钧一发之际,平地突然卷起一股毫无征兆的猛烈狂风!那风来得极其诡异,打着旋,只围着老槐树疯狂呼啸,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瞬间迷得人睁不开眼!更诡异的是,刚才还轰鸣咆哮的油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火了!任凭那工人怎么拼命拉动启动绳,都像块废铁一样,再无反应!

  “邪了门了!”那工人骂骂咧咧,丢开油锯,顺手抄起旁边同伴递过来的大斧,“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他抡圆了胳膊,厚重的斧刃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向树干!

  “咔!”

  斧刃确实砍进了树干,发出一声闷响。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从那深深的斧口处,一股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泉涌般汩汩地冒了出来!那绝不是树汁!颜色暗红得发黑,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顺着粗糙的树皮蜿蜒流下,滴落在树根旁的泥土里,迅速渗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血啊!”另一个工人失声尖叫,脸色煞白,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远远站着的王主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斧口,看着那在诡异旋风中簌簌发抖、仿佛在无声哀嚎的巨大树冠。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极致的恐惧中,更惊人的景象出现了!

  老槐树那庞大扭曲的影子,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在漫天狂舞的尘土和枯叶的背景中,竟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那浓黑的树影仿佛拥有了生命,疯狂地向上伸展、凝聚!仅仅几秒钟,一个模糊却震撼人心的轮廓在光影的剧烈变幻中骤然显现出来——那是一个长发飞扬、衣袂飘舞的女子身影!她由纯粹的黑暗构成,仿佛是从最深沉的夜色中剥离出来,又像是老槐树千百年精魄的显化!那身影无比巨大,笼罩着整个树冠,带着一种源自亘古的悲怆与无法言喻的威严!

  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王主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几个伐木工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工具,连滚爬爬地尖叫着逃远了。

  我离得最近,身体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炸开。我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那由树影凝成的、顶天立地的女子身影。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的位置,仿佛有两团深邃无光的漩涡,穿透了狂舞的尘沙,直直地“看”向了我。那目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深的悲悯。

  “此身可朽……此灵永存……”

  那个空灵、飘渺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比之前清晰了无数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超脱。声音落下的瞬间,那巨大无匹的女子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开始迅速变得稀薄、透明。构成她形体的浓重树影丝丝缕缕地散开,重新融入那剧烈摇曳的树冠投下的正常阴影之中。

  狂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漫天飞舞的尘土和枯叶失去了支撑,簌簌落下。

  被“血”浸染的斧口,那暗红色的液体也停止了涌出,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阳光重新变得刺眼,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王主任,还有那些散落一地的油锯、斧头,以及树干上那深色的“血”痕和被斧劈开的狰狞伤口,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恐怖与震撼。

  王主任被人搀扶走了,他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再没提过砍树的事。那几个伐木工人也再没在植物园出现过。老槐树的事,成了园区里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没人敢公开议论,但每个人经过西北角时,脚步都会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我成了唯一还敢靠近它的人。那惊天动地的显灵之后,老槐树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枯萎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蔓延。树叶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扭曲枯槁的枝桠刺向天空,像垂死伸向苍穹的绝望手臂。树干上那深褐色的痕迹变得更多、更暗,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然而,很奇怪,我心底最初那份恐惧反而消失了。每次靠近它,坐在它裸露的虬根上,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平静感会笼罩下来。我知道,那个“灵”,并未离去。它只是累了,需要彻底的休憩。

  日子一天天过去。初秋的风带来凉意。一天傍晚,夕阳的金辉给万物镀上一层暖色。我又坐在老槐树下,靠着它冰冷的树干发呆。小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在我旁边蹲下。他沉默了很久,才压低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说:“森哥……那天……那天……我虽然跑远了……但……但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一个……好大好大的……女人影子……”

  我转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小王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身体微微发抖,把手里的面包掰下一小块,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了老槐树裸露的树根旁边,喃喃道:“您……您别怪我们……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然后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起身跑开了。

  看着那块小小的面包,再抬头看看老槐树那只剩下枯骨的枝桠,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它需要的不是面包,不是营养液。它需要的是解脱,是回归。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几天后,我拿着厚厚一沓连夜赶出来的报告和方案,敲开了王主任办公室的门。自从那次“惊吓”后,王主任的气焰消了大半,但对这棵老槐树的态度依旧是不愿多谈、不闻不问,只求它别惹麻烦。我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主任,我申请将西北角那棵古槐移栽到西郊新建的生态公园。”

  王主任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移栽?还移?那树不都……”

  “它还没死透!”我打断他,把报告推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照片和数据,“您看,虽然枝叶枯萎,但主干深处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信号!非常顽强!它只是不适应我们这里!西郊生态公园那边,规划时就保留了一大片原生林地,土质、环境跟它原来生长的地方非常相似!移到那里,是它唯一的生机!也是我们植物园……最后能对它尽的责!”我特意加重了“责任”两个字。

  王主任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他拿起报告,草草翻了几页,又看了看那些枯树的照片,尤其是树干上那些深褐色的“伤痕”。我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那天的景象,显然成了他的梦魇。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甩掉一个烫手山芋,把手一挥,语气带着点如释重负:“行吧行吧!就按你说的办!报告放这儿!不过小林,这次移栽,你全权负责!出任何岔子,你自己担着!园里不会再为这棵树投入额外资源了!明白吗?”他强调着“全权负责”和“不投入资源”。

  “明白!谢谢主任!”我立刻应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只要他同意,资源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这一次的移栽准备,艰难程度远超第一次。没有园里的大力支持,人手、设备都捉襟见肘。经费更是少得可怜。我几乎是求爷爷告奶奶,靠着平时积攒的人缘,才勉强凑齐了一支小型队伍和必要的设备。李工虽然退休了,听说这事,二话不说就回来帮忙,还拉来了他以前的老伙计。小王虽然还是害怕,但也默默跟来了,跑前跑后地递工具。那棵老槐树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尽管依旧枯槁,但在我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它根部的泥土,准备重新包裹土球时,它显得异常“温顺”,没有出现任何怪异的声响或现象。

  移栽那天,天气难得的晴好。我们选择了清晨出发,小心翼翼地将这棵沉重的古树重新吊起,装上特制的平板车。车队缓缓驶向西郊生态公园。一路上,我都坐在副驾驶,紧紧盯着后视镜里那巨大的、枯槁的树影,心情复杂。是忐忑,是期待,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生态公园原生林地的预留区,环境果然极佳。背靠着一片连绵的小山丘,前方视野开阔,脚下是深厚肥沃的腐殖土,空气里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工人们按照我的要求,挖了一个比在植物园时更深、更宽的坑。当巨大的土球被吊车缓缓放入坑中,回填上原生林地松软的腐殖土时,我仿佛听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声极其悠长、极其轻微的叹息。那叹息声似乎穿透了土壤,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深深疲惫,又蕴藏着久别重逢的安宁。

  “好了,固定支架!轻点!”李工指挥着,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一切安置妥当,吊车撤走。众人围着这棵枯槁的古树,看着它在原生林地温暖的阳光下静立。没有欢呼,只有一种奇异的肃穆和期待弥漫在空气中。

  时间悄然流逝。移栽后的老槐树,在原生林地的怀抱里,沉默着。第一个月,它依旧是那副枯槁的模样,毫无动静。王主任打来过一次电话,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试探:“怎么样啊小林?你那宝贝疙瘩发芽了没?”我平静地回答:“在恢复,需要时间。”他哼了一声就挂了。

  小王偶尔会跟着我过来看看,每次看到那光秃秃的树干,都忍不住叹气摇头:“森哥,这……真的还能活吗?一点绿芽都没有啊……”

  李工倒是很沉得住气,他常蹲在树根旁,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树皮,眯着眼感受,然后对我说:“别急,小子。老树挪窝,伤筋动骨一百天。它根子深,伤得重,睡一觉的时间自然也更长。我摸着这脉……下面有动静了,在蓄劲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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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工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我选择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的感觉。每次来,坐在它裸露的树根上,背靠着那粗糙冰冷的树干,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变化。那不再是我在植物园时感受到的沉重哀伤或濒死的挣扎,而是一种深沉的、缓慢的脉动,像是冬眠的巨兽在厚土之下,心脏正一点点恢复搏动。那是一种积蓄,一种无声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力量在悄然汇聚。

  第二年春天,西郊生态公园的景色格外动人。沉睡了一冬的山林在温暖的春风中苏醒,各种树木争先恐后地抽出嫩芽,绽放花朵,空气里弥漫着新叶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又来到了老槐树所在的区域。远远望去,那片原生林地已是绿意盎然。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位置。

  刹那间,我像被钉在了原地!

  在那棵曾经枯槁得如同死去巨人般的老槐树顶端,那最高的一根、原本光秃秃指向天空的枝桠尖上,一点令人心颤的嫩绿,如同初生的希望,在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不是幻觉!一点,两点……更多的嫩绿色小芽,如同羞涩的精灵,从那饱经风霜、布满深褐色“伤痕”的枝干表皮下面,倔强地顶破了坚硬的老皮,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它们微小,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生机,在春风中微微颤动,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阳光穿过上方其他树木新生的嫩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温柔地跳跃在这些新生的绿芽上,仿佛为它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活了!它真的活了!”我喃喃自语,眼眶瞬间湿润。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欣慰、激动和某种神圣感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我慢慢走近,仰起头,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些新生的嫩芽。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感受着那下面蕴藏着的、重新变得蓬勃的生命力。那些深褐色的痕迹依旧存在,像古老的伤疤,但它们不再是死亡的印记,反而像是这棵古树历经劫难、浴火重生的勋章。

  自那以后,每次来生态公园,我最挂念的就是这棵老槐。它恢复得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枯死的枝桠并未全部复生,但主干和几条主要的侧枝上,新生的枝叶一年比一年繁茂。那些新生的叶片格外翠绿,在阳光下仿佛能滴出水来。它不再鹤立鸡群,而是逐渐融入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原生林地,成为这片森林沉默而坚韧的一部分。

  几年后的一个初夏夜晚,月光格外皎洁,清辉如水银泻地。我带着几个对植物特别感兴趣的学生,又一次来到老槐树下做夜间观察。林间静谧,只有夏虫的鸣唱。月光穿过上方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我们坐在裸露的树根上,我轻声讲述着关于这棵古树的故事,关于它的枯萎、它的显灵、它的重生。学生们听得入了神,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老师,那……那个树灵,后来再出现过吗?”一个胆子大的女生忍不住小声问道。

  我微笑着,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望向老槐树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婆娑的树冠。晚风适时地轻轻拂过,满树的绿叶发出悦耳动听的“沙沙”声。那声音温柔而富有韵律,仿佛在回应着什么。月光和树影在地上交织流动,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影在翩然起舞,衣袂飘飘,长发飞扬,无声地融入这静谧的月色与盎然的生机之中。她不再是那日冲天的悲怆与威严,而是化作了这山风林影的一部分,守护着这片重获安宁的土地,守护着那深埋于根系之下、已归于尘土的秘密。

  风掠过树梢,叶片沙沙地轻吟,如同女子的裙裾拂过月下的草地。学生们屏息凝神,仿佛也捕捉到了这无声的韵律。我仰起头,月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带着山林夜晚特有的清凉湿润。那树影的舞动温柔而恒久,它不再诉说过往的禁锢与血泪,只是沉默地印证着:有些生命,纵使躯干刻满伤痕,其灵魄亦能挣脱一切有形之缚,终在天地间寻得自由,与山川岁月同歌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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