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强巴白玛林-《追风楼》

  暮色又浓了三分。

  浓得似凝结的血痂,沉沉地压在天穹。

  血色却仍在渗透,像伤口未愈的旧创,一点点晕开墨色,将整个镇子裹进幽冥般的暗影里。

  街道死寂。

  斑驳的土墙斜倚着,裂缝里还嵌着暗红的锈迹。

  那不是锈,是干了的血。

  风掠过墙洞,发出呜咽,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在墙后抽噎。

  看过去时,却是土墙缝里长出的野草,被风掀得东倒西歪。

  或许,这里的野草也会哭。

  葵青和索命并肩而行,走回客栈。

  客栈到了。

  灯笼早已经亮起,光晕却蒙着层灰,像是蒙了块死人用的白布。

  暖黄的烛火自大门照出,却驱不散门外的寒意。

  与这片大漠相比,这个客栈,这个镇子,都还太小太小。

  客栈内外,皆有蔷薇的人暗中警戒把守。

  如常的客栈,如常的暗潮涌动。

  谁也不知道,平静表面下,四周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杀手,又有多少致命的陷阱,正在悄然布下。

  杀手三兄弟的尸体,已经被清理。

  被扔了?被埋了?还是被喂了野狗?

  这些都不重要,没人追问,也没人想知道答案。

  他们已经消失,就像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就像金陵后巷的血迹,等一场雨落,便干干净净。

  江湖是座巨大的坟场,每天都有人倒下,每天都有新坟垒起。

  谁会记得三个籍籍无名的杀手?

  没人会在乎他们是否有未了的心愿,是否有牵挂的亲人。

  弱肉强食的江湖里,人命,本就如草芥。

  第二天一大早,吴小姐就开始作妖,闹着要走。

  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人来人往,聚散离合,不过是寻常事。

  众人只能看着她收拾,看着她将一件一件价值不菲的随身物品装起来。

  看着她将几封书信,折叠放进行囊。

  那是家书?还是密信?

  没人敢问,也没人有资格问。

  蔷薇想要开口,请葵青到飞沙城多住几天,毕竟,这位他久仰多时的人物,平时并不容易见到。

  可挽留,又该拿什么挽留?

  话到嘴边时,她只好又咽了回去。

  三个人,三匹马。

  马蹄踏碎清晨的黄沙时,也踏碎清晨的宁静。

  三匹马,驮着三个各怀心思的人,继续向南。

  吴小姐戴上头巾,围上面纱,一袭月白披风在风中波动。

  她握着缰绳的手纤细却有力,指节泛着冷白。

  目的地?

  她没说,也没打算说。

  葵青腰间挎着雁翎刀,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

  有些问题一旦出口,或许就再也收不回,他见过太多因多嘴而丧命的人。

  索命眯着眼,盯着前面吴小姐的背影。

  他当然也不会问,就算问了又如何?有时候,知道答案未必就比沉默更好。

  吴小姐驾马在前面撒了欢的跑,苦了后面的葵青和索命,卷起的细沙扑在脸上,生疼。

  往南走了几天,远处,已经能看到白头雪山刺破云层的轮廓。

  气温也在一点点降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

  虽然吴小姐没说要去哪,但从远方逐渐显现的白头雪山,和渐渐降低的气温,索命反应过来,他们正在往鸾台的方向前进。

  鸾台?

  索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上的缰绳不自觉地握紧。

  她要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有什么?阴谋?

  又或者……她自己,本就是个阴谋?

  三匹马仍在前行,前路是生是死?

  没人知道。

  但索命别无选择。

  从第一天加入追风楼开始,他就知道,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天上,开始有雪花飘落下来,

  五色经幡在罡风中翻卷,红如凝血,蓝似寒渊,却掩不住远处寺庙檐角垂落的冰棱,那本是雪山滴下的眼泪,现在又冻成了杀人的刀。

  玛尼堆沉默如佛,石块上的六字真言被风雪磨得模糊。

  白墙褪成了灰,金顶上蒙着雪。

  庙里的酥油灯摇摇欲坠,只剩供桌上凝结的蜡泪。

  唐卡上的护法神怒目圆睁,颜料剥落处露出底下的裂痕,在这里,似乎连神佛都在冰寒中冻裂了心。

  经堂门虚掩着,门槛上结着冰,冰里嵌着半粒发黑的青稞。

  风灌进去时,有声音传来,不是来自佛徒的吟唱,却是梁柱在低温中收缩的呻吟。

  白塔孤独地立着,经幡缠绕的塔顶,几只乌鸦缩着脖子,羽毛被风雪压得紧贴皮肉。

  塔基处的煨桑炉积满雪,残灰里还埋着半截焦黑的柏枝,不知是哪年哪月最后一次点燃过。

  雪还在下。

  落进转经道的裂缝,落进玛尼堆的石缝,也落进这座雪山脚下寺庙的每一处褶皱。

  这座寺庙就像一具被风干的尸体,被高大神圣的雪山之神踩在脚下。

  中原的人,称这里为大佛莲寺,而这里的当地人叫它“强巴白玛林”。

  雪粒子打在经幡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大佛莲寺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宛如一张冻僵的嘴。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时,一个老喇嘛走了出来。

  他很老。

  老得像庙前那棵被雷劈过的柏树,树皮皲裂,布满岁月伤痕。

  可他的眼睛不老。

  浑浊的眼珠深处,藏着雪山深处未化的冰湖,温和,却又深不见底。

  他就站在门前,站在呼啸的风雪里。

  既不迎,也不拒。

  等着不远处渐渐靠近的三个人,也等着一场注定的雪。

  他腰间挂着一个铜铃,随着寒风轻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或许铃舌早已锈死在铃身里。

  又或者,根本没有铃舌。

  吴小姐的马最先停在庙门前。

  枣红马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上的积雪,鼻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下马的动作很轻,走向老喇嘛。

  老喇嘛动了。

  行了个礼,却不是中原寻常的合十。

  他双手掌心微隆,指尖高过额头,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古老弧线。

  “客人从哪里来?”

  声音很轻,轻得像风中的残烛。

  葵青在戒备,他看得出来,这个老喇嘛是个练家子。

  索命同样在戒备,他甚至下意识地摸到了自己的孤鹜剑。

  吴小姐回了个礼,抬起头时,碎发贴在额角,眼神平静的回答。

  “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