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井离乡-《影视编辑器》

  洛杉矶晨光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地渗进地下室的气窗。

  苏宁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睁眼,发现昨晚淤积在指关节的闷痛已经化作一种奇特的畅快。

  他活动了下手腕……

  茶油的清香混合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在鼻腔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食堂的折叠桌上,陈老板的姘头阿芳正用长柄勺敲着铝盆:“新来的,你的鸡蛋。”

  水煮蛋在盆底撞出空洞的回响,滚到苏宁面前时已经裂开蛛网状的纹路。

  王胖子就坐在对角线的位置。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今天显得格外苍白,左鼻孔塞着团带血丝的卫生纸,肥厚的下唇有一道结痂的裂口。

  当苏宁故意把鸡蛋在桌面上滚出清脆的声响时,厨师长像触电般抖了下,打翻了面前的豆浆。

  “哼!手都已经抖成这样还炒什么菜?”陈老板皱眉看着乳白色液体在塑料桌布上蔓延,“给你三天假,别把锅铲甩进油锅里。”

  “谢谢老板。”

  王胖子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却在触及苏宁眼睛的瞬间软化成了畏惧。

  然而苏宁却是冲着王胖子露齿一笑……

  这个表情他对着码头野狗练习过无数次,犬齿在晨光中闪过森白的弧度。

  厨师长的喉结剧烈滚动起来,突然捂着屁股站起身:“我……我去买跌打酒。”

  “哎!是不是被黑人抢了?”陈老板对着那踉跄的背影喊道,“早告诉你别在黑人区晃悠!”

  转回头时,他注意到苏宁正在用筷子灵巧地剥鸡蛋壳……

  蛋白剥出来光滑如珍珠,这在闽南老家叫“脱壳”,是办喜事才讲究的彩头。

  前厅的铃铛突然炸响。

  六点整,第一批喝早茶的老头老太太已经鱼贯而入,带着风湿膏药和《世界日报》的气息。

  阿芳踢了踢苏宁的凳子:“新来的!去把B区的酱油瓶补满。”

  “……”

  大堂的灯光比后厨明亮十倍。

  苏宁在补充调味品时,听见4号桌的白发阿婆正用台山话抱怨:“这个虾饺皮比我的假牙还硬……”

  他下意识地用粤语接话:“要换笼热的吗?”

  字正腔圆的发音让老人惊讶地推了推老花镜。

  “OK!”

  “新来的!你会说粤语?”陈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记账本。

  “福建老家很多侨胞。”苏宁把酱油瓶摆成完美的三十度角,“还会点客家话。”

  “……”此时的陈老板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苏宁。

  然后并没有多说什么的转身离开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观察和慎重考虑的。

  这个早晨的转折点发生在九点十七分。

  当时穿灰西装的白人男子正在门口徘徊,手里捏着张写满英文的纸条。

  所有服务员都躲进了厨房……

  移民局的突击检查是唐人街永恒的噩梦。

  “Can I help you?”苏宁拉开玻璃门时,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灰西装明显松了口气:“我需要订四十人份的工作午餐……”

  他指着纸条上的“General Tso's Chicken”(左宗棠鸡),发音滑稽得像在念咒语。

  二十分钟后,当苏宁用流利的英语确认完所有订单,甚至建议把炒饭换成更适合美国人口味的“幸运饼干套餐”,陈老板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从收银机里抽出五张富兰克林:“新来的,从今天起你兼做前台,工资加五百。”

  “老板,我叫苏宁。”

  “好!我知道了。”

  午餐高峰时,苏宁发现自己同时在进行三种语言的切换:用英语向华尔街来的白领解释“宫保”和“麻辣”的区别,用粤语安抚抱怨上菜慢的老太太,再用福建话朝厨房吼“12号桌要加辣”。

  他的记账本上,小费栏的数字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有个金发女郎甚至多给了20%,因为他说对了她家乡阿拉巴马的口音特点。

  “苏宁,你英语是跟谁学的?”下午三点休市时,林秀突然出现在柜台前。

  医学院高材生现在在三个街区外的洗衣店打工,白大褂换成了沾满漂白剂的蓝布衫。

  苏宁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高中英语老师是右@派,下放前在剑桥留过学。”

  瓶盖开启的瞬间,气泡涌出的声音像某种隐秘的欢呼。

  他注意到林秀右手缠着绷带:“洗衣机咬的?”

  “嗯,烘干机零件老化。”林秀用牙齿辅助拧开瓶盖,“听说你把王胖子揍了?现在整个唐人街的非法劳工都在传……”

  他突然压低声音,“有个福建仔单枪匹马放倒了‘屠夫王’。”

  玻璃门映出苏宁突然绷紧的嘴角。

  他想起今早王胖子看他的眼神……

  那种混合着恐惧与仇恨的目光,就像小时候在码头见过的,被拔掉毒牙的眼镜蛇。

  傍晚六点,第二批食客涌入时,陈老板把苏宁叫到储藏室。

  货架上的豆瓣酱罐子后面,藏着一本烫金封面的《美国移民法》。

  “苏宁,下周三移民局有人来检查。”老板的手指在“正治庇护”条款上点了点,“你负责接待。”

  苏宁注意到书页边缘有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当夜打烊时,阿芳塞给他一个信封:“老板说以后你住楼上储物间。”

  里面除了工资,还有把黄铜钥匙。

  苏宁爬上狭窄的楼梯时,听见地下室传来王胖子醉醺醺的叫骂:“……迟早弄死那个大陆仔!”

  储物间只有四平米,但有一扇能看见月亮的窗户。

  苏宁把茶油瓶放在窗台上,月光给玻璃镀了层银边。

  他摸出枕头下藏着的《纽约时报》招聘版,是今天那个灰西装客人落下的。

  在“医疗助理”的招聘栏旁,有用红笔圈出的电话号码。

  窗外,唐人街的霓虹开始闪烁。

  远处传来警笛声,但这次苏宁没有缩起肩膀。

  他对着月亮举起可乐罐,铝罐上凝结的水珠像某种晶莹的勋章。

  ……

  接下来的日子,苏宁迅速适应了前厅的工作。

  他的英语水平让外国顾客感到亲切,小费也随之增多。

  第一个星期结束,他数了数收入……

  比洗碗时多了将近三倍。

  王胖子对此显然很不满。

  每次苏宁经过厨房,都能感受到背后阴冷的目光。

  但有了陈老板的庇护,王胖子暂时不敢做什么。

  其实王胖子休假回来上工的那天早晨,后厨的剁肉声就是已经比往常轻了三分。

  苏宁正用抹布擦拭前厅的玻璃门,透过反光看见那个臃肿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绕过洗碗区……

  像头受惊的河马在躲避鳄鱼。

  厨师长的工作围裙今天系得格外整齐,甚至破天荒地戴上了卫生帽。

  “苏……苏哥。”王胖子突然凑过来,手里捧着杯珍珠奶茶。

  塑料杯外凝结的水珠滴在他新买的耐克鞋上,洇出深色的圆点。“九龙城买的,少糖。”

  苏宁接过饮料时,注意到对方右手小指上还打着夹板,那晚在巷子里他应该没下这么重的手。

  吸管戳破封膜的瞬间,王胖子肥厚的肩膀明显抖了抖。

  “谢谢。”苏宁故意让塑料杯在柜台上发出轻响,“今天特价午餐的菠萝咕咾肉,记得多放青椒。”

  他普通话里的福建腔像把钝刀,慢慢磨着对方紧绷的神经。

  王胖子点头哈腰退走的模样,让柜台后的阿芳差点打翻算盘。

  这个四十多岁的广东女人突然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会功夫?”

  她比划着李小龙的经典手势,发黄的指甲油剥落成奇怪的图案。

  前厅的铃铛突然响起。

  三个穿深蓝制服的移民局官员站在门口,胸前的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整个餐馆瞬间凝固……

  传菜员阿明打翻了豉油碟,酱色液体在白色桌布上漫延得像幅抽象画。

  其实唐人街中餐馆使用非法劳工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各家老板和移民局或多或少都有交易。

  既然陈老板安排苏宁接待,很明显相信苏宁的美式口语水平。

  最主要是已经打通了移民局的路子,要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具体的检查时间。

  “上午好,先生们。”苏宁推开玻璃门时,闻到自己袖口飘出的茶油清香,“靠窗的位置可以吗?”

  为首的官员诧异地挑眉。

  通常这个时候,唐人街的餐馆会突然冒出十几个“肠胃不适”的临时工。

  他掏出证件时,苏宁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有道细长的疤痕……

  像是被纸割伤的,但位置太精准了。

  “例行检查。”疤痕官员的视线扫过厨房,“你们有几位员工?”

  “连老板七个人。”苏宁微笑着递上员工登记表。

  这是昨晚他熬夜重做的版本,墨迹在廉价复印纸上微微晕开。

  “需要看看我们的卫生评级证书吗?上个月刚更新过。”

  当官员们翻阅文件时,后厨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宁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胖子失手砸了盘子……

  这个月第三次了。

  自从那晚之后,厨师长的手就像得了帕金森,再也端不稳滚烫的砂锅。

  “你的英语很标准。”疤指纹官突然说,“在哪学的?”

  “鼓浪屿的传教士学校。”苏宁面不改色地撒谎,“老师们都是哈佛毕业的。”

  他故意把“哈佛”发成波士顿口音,最后一个音节含在舌尖像块太妃糖。

  果然苏宁的表现让移民局官员的脸色放松了下来,毕竟他们这次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陈老板从储藏室出来时,移民局的人已经在品尝免费赠送的幸运饼干。

  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直到看见官员们签字离开,才像泄气的皮球般瘫在收银台前。

  “阿宁啊……”陈老板掏出手帕擦汗,苏宁第一次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少了半截,“下个月给你涨到两千二。”

  破天荒地,这个抠门到给员工餐里掺剩菜的老板,主动提出为员工加工资。

  “谢谢老板。”

  午市过后,苏宁在储物间发现了惊喜……

  陈老板派人换了新床垫,还添了台二手电扇。

  折叠桌上放着本《商务英语速成》,扉页上有潦草的赠言:给最有出息的仔。

  落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招财猫。

  但真正让苏宁眯起眼睛的,是压在书下的信封。

  里面除了本月工资,还有张社会保障卡……

  虽然名字拼写错误地印成了“Su Ning”而非“Suning”,但对黑户来说已经是黄金通行证。

  卡片边缘沾着星点油渍,像是有人用油腻的手指反复摩挲过。

  ……

  傍晚打烊时,林秀又来了。

  医学生今天没穿工装,白衬衫掖在牛仔裤里,像个正经留学生。

  “洗衣店倒闭了?”他晃了晃手里的报纸,分类广告版用红笔圈着某家华人诊所的招聘启事,“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林秀正要回答,后巷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们冲出去时,看见王胖子正瘫在垃圾箱旁,白制服上沾着呕吐物。

  厨师长手里攥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和那晚同一个牌子。

  “他这样多久了?”林秀蹲下检查瞳孔。

  “自从……”苏宁突然住口。

  月光下,他看见王胖子脖颈处有圈紫红色的勒痕,形状像某种细长的工具,比如餐馆用来挂烤鸭的铁钩。

  陈老板的咆哮声从后门传来:“又偷喝!明天不用来了!”

  但当他看见苏宁时,声音立刻切换成慈父模式:“阿宁啊!明天有批新餐具到货……”

  “老板,我知道了。”

  回储物间的路上,苏宁把社会保障卡藏进了茶油瓶底。

  窗外,唐人街的霓虹开始闪烁,将“金门饭店”的招牌染成血红色。

  他突然想起王胖子今天反常的谄媚,还有那杯珍珠奶茶,厨师长明明知道他最讨厌甜食。

  床垫下,《纽约时报》招聘版微微露出边角。

  苏宁用指甲在“医疗助理”的电话号码旁刻了道痕。

  远处传来警笛声,这次他没有数心跳,反而是显得异常的平静和淡定。

  ……

  一个月后的周五晚上,餐厅格外忙碌。

  苏宁正为一桌客人点单,突然感到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转身一看,竟然是和他同船来美国的女孩林秀。

  “宁哥……”林秀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能借一步说话吗?”

  苏宁向同事打了个招呼,跟着林秀走到餐厅后门的小巷。

  纽约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林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瑟瑟发抖。

  “怎么了?”苏宁问,尽管他大概能猜到原因。

  林秀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受不了了……那个洗衣店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工资却只有说好的一半……老板还……还动手动脚……”

  苏宁叹了口气。

  林秀的情况他早有耳闻……

  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唐人街的底层工厂里往往面临双重剥削。

  “你想怎么办?”

  “我……我想学英语。”林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心,“像你一样。我知道你在金门饭店做得很好……能不能教教我?”

  路灯下,林秀的脸庞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苏宁知道她没说完的话……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想要生存,必须找到依靠。

  “我可以教你。”苏宁慢慢地说,“但你知道,在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

  林秀咬了咬嘴唇,然后做了一个让苏宁意外的动作……

  只见她向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苏宁没有推开她。

  他能感觉到林秀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们都需要一些温暖,哪怕只是暂时的。

  “明天中午休息时间,来你住的地方找我。”苏宁最终说道。

  第二天中午,苏宁按照地址找到了林秀的住处……

  一间位于地下室的小房间,潮湿阴暗,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

  林秀已经换了一件相对干净的连衣裙,紧张地站在床边。

  “开始吧。”苏宁放下包,拿出事先准备的英语教材。

  两个小时的“课程”后,教材被丢到了一边。

  当林秀颤抖着解开衣扣时,苏宁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避……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异国他乡,怀孕就是最大的犯罪,这是所有非法移民都明白的铁律。

  事后,林秀蜷缩在苏宁怀里,轻声问:“我们会好起来吗?”

  苏宁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也不确定这段关系能维持多久。

  但在这一刻,至少他们都不再那么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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