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夏蝉秋声-《关于冒充未来大秦丞相的那些事》

  李斯走出章台宫时,咸阳的午后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眸。

  他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直接调转车头,马车辚辚,驶向那座曾经代表着大秦权力之巅的相邦府。

  府内,死一般的寂静。

  书房内,吕不韦独自枯坐。他未戴冠,一头掺杂着银丝的头发披散下来,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面前的矮几上,酒爵已空。

  李斯进来时,没有通报。他脚步很轻,像一只踏入暮年猛虎巢穴的狸猫。

  “相邦。”他微微躬身。

  吕不韦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王……怎么说?”

  “大王什么都没说。”李斯平静地回答,“但大王什么都看见了。”

  吕不韦的身躯猛地一颤。

  李斯走到他面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大王看见了三百甲士冲向宫门,看见了他们血染章台。他看见的,是一柄悬于王座上之利剑。”

  吕不韦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紧紧抓住矮几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本相……本相绝无反意!”

  “相邦有没有,不重要。”李斯的声音冷酷,“重要的是,那柄剑,必须被折断。而且,必须是相邦亲手折断,以此向大王证明,您手中再无利刃。”

  吕不韦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明了:“你……要本相做什么?”

  李斯缓缓吐出两个字:“甘罗。”

  “不!”吕不韦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从席上弹起,须发戟张,“不行!绝对不行!”

  甘罗是他一手栽培、视若己出的骄傲。让他牺牲甘罗,无异于自剜心头之肉。

  “相邦!”李斯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吕不韦的心上,“这不是一道选择题,是唯一的生路!”

  他一步上前,逼视着吕不韦,字字诛心:“只有刃断了,大王才会相信,您这柄老剑,已不堪再用,只想在剑鞘里安度残年!”

  “是让整个吕氏宗族,连同您这位仲父,为他一人陪葬?还是断此一腕,保全宗族,也保全相邦最后的体面?”

  “相邦是天下第一的商人,这笔账,您比谁都会算!”

  吕不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到可怕的年轻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最终,吕不韦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他再也无法维持“仲父”的威仪,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书房。

  他没有走远,只是立在门外的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即将崩裂的石像,目光投向庭院深处的黑暗。

  片刻后,一阵轻快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甘罗来了。

  他看见廊下的吕不韦,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怨怼,只有一如既往的聪慧与释然。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吕不韦的方向,深深一揖。

  吕不韦的身体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甘罗迈步,坦然地走进了那间决定他命运的书房。

  门,被侍从轻轻带上,隔绝了吕不韦的视线,却隔不断声音。

  他听到甘罗那依旧带着一丝少年清亮,却又洞悉一切的声音响起:“李斯,你赢了。”

  然后,是李斯那平静如深潭般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来:“这不是输赢。夏蝉生于盛夏,本就听不见秋声。若听见了,便是绝响。”

  门外的吕不韦浑身一震,猛然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

  他随即听到甘罗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里竟带着几分洒脱:“但愿来日的秋声,不会惊扰了李军正的高梦。”

  铮!

  一声清越的龙吟骤然响起!那是利剑出鞘的声音,短促而决绝。

  紧接着,是利刃划破血肉的微响,与重物倒地的闷哼。

  一切,归于死寂。

  廊下的吕不韦猛地闭上眼,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却未曾发出一丝真正的悲鸣。他死死攥住廊柱的拳头,指节已然惨白,青筋虬结如龙。

  片刻后,书房门开,几名心腹侍卫面色惨白地抬着一具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快步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吕不韦才转过身,用几乎凝固的脚步,重新踏入书房。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他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墙上那幅《周公负成王图》。

  一滴血,恰好溅在画中周公的右眼之上。

  那滴鲜血,仿佛一滴猩红的血泪,瞬间将画中人那温厚忠诚的目光,染成了说不尽的诡异与悲凉。

  李斯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对着吕不韦的背影,用依旧平稳的语调说道:“相邦节哀。如此,大王那边,才能有个交代。”

  吕不韦猛地回过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斯。滔天的悲恸,此刻已尽数凝固成刺骨的寒意与怨毒。这道裂痕,因甘罗的血而生,深可见骨,再也无法弥合。

  李斯对此视若无睹,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夜深。相邦府对面的街角阴影里,一道瘦削的黑影遥遥望着那座灯火黯淡的府邸。良久,黑影对着相邦府大门的方向,深深一拜。

  而后,他再无留恋,转身,决然地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