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0章 生活的线没断-《锦绣年代》

  “嗒嗒嗒嗒嗒嗒…”

  此刻,林秀云的心情和缝纫机一起欢唱,急骤,有力,带着一种豁出命去的狠劲儿。

  深蓝色的劳动布屑像细碎的雪沫,在昏黄的灯晕里飞舞,粘在林秀云的头发上、眉毛上、汗湿的脖颈上。

  她俨然忘我,整个人像被一层蓝色的薄霜覆盖,只有那双紧盯着跳跃针尖的眼睛,亮得惊人,也熬得通红。

  手指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顶针箍着的地方磨破了皮,渗着血丝,又被厚厚的蓝色布屑糊住,火辣辣地疼。

  指尖被针屁股顶得发木,每一次用力推布,都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腰背更是酸胀得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稍微一动,骨头缝里都咯吱作响。眼皮沉重得打架,好几次针尖差点戳到手指上,全靠咬破舌尖那点腥甜和剧痛提神。

  但她的心里想灌了蜜。

  墙角那堆深蓝色的“海浪”,在缓慢而坚定地涨高。

  缝好的裤腿、裤腰、工具袋…分门别类,堆成了小山。离十天的期限,还剩最后三天。三十件裤子,刚完成了一半。

  小海蜷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布老虎和小沙包,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早就睡熟了。

  脸上蹭了几道蓝印子,肯定沾了妈妈的光。

  林秀云缝完一条裤裆的加固线,剪断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浓重的疲惫。她直起僵硬的腰,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战利品”,又落在床上那卷厚厚的、等待裁剪的深蓝色布料上。

  还有一半…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抓起桌上的搪瓷缸,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片刻惬意又虚假的清醒。

  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想去拿块冷窝头垫垫肚子。

  刚迈出一步,眼前猛地一黑!像有人突然拉掉了电闸!天旋地转!

  她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一头栽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妈?”小海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小海乖,妈没事…”林秀云靠着墙,大口喘着气,眼前金星乱冒。

  胃里空得发疼,像有只冰冷的手在使劲攥着。

  她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

  她强撑着挤出个笑,走到床边,拿起那个硬得像石头的冷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粗粝的玉米面渣子刮着喉咙,她用力地、机械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疲惫和恐慌都嚼碎了咽下去。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周建刚回来了,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新染的机油味。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屋里。

  狼藉的战场:满地的蓝色布屑,堆积如山的半成品裤子,女人惨白的脸,沾满蓝色碎屑的头发,还有她手里那个啃了一半、硬邦邦的冷窝头。

  小海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地上,小脸上挂着泪痕,怯生生地看着他。

  空气凝固了一瞬。只有煤炉里煤块燃烧的微弱噼啪声。

  周建刚皱紧了眉头,脸上冷的如冰。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他那堆工具袋旁,沉默地蹲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蜷进那片油污的阴影里。他翻找着,动作有些粗暴,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很快,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旧得掉漆的铝饭盒。

  他走到煤炉边,炉火已经很微弱。他拿起炉钩,泄愤似的用力捅了几下,火星四溅!然后掀开饭盒盖,把里面两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直接放到了炉盖子上!冰冷的馒头接触到滚烫的铁盖,发出滋啦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他又沉默地走回墙角,蹲下,背对着屋里。

  只是那宽阔的脊背,似乎比平时挺直了些,带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紧绷。

  林秀云看着炉盖上那两个渐渐被烘热、散发出微弱麦香的馒头,又看看墙角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手里冰冷的窝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她默默放下窝头,走过去,拿起一个温热的馒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掰开一半,塞进小海手里:“小海,吃。”

  小海捧着温热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林秀云拿着剩下半个馒头,走回缝纫机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着墙角那个背影,声音干涩沙哑,“…谢谢。”

  墙角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

  林秀云不再说话,坐下来,重新把布料压到针尖下。脚踩上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机器的节奏重新响起,似乎比刚才更沉、更稳。

  她啃着温热的馒头,嚼得很慢,让那点带着炉火温度的麦香,一点点驱散胃里的冰冷和身体的虚脱。

  第二天在车间,林秀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巨大的机器轰鸣震得她脑仁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坠。

  她强撑着精神挡车,手指在飞速旋转的纱锭间穿梭,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一拍。好几次接线头差点跟不上,惊得她后背直冒冷汗。

  午饭时间,她端着冰冷的饭盒,躲到更衣室角落。

  刚拿出裁好的布片和针线,准备继续赶工锁扣眼,马兰花那令人厌烦的尖嗓门就响了起来,带着刻意的惊讶和浓浓的幸灾乐祸:

  “哎哟喂!大伙儿快瞧瞧!咱们的林劳模这是咋啦?眼窝子青得跟熊猫似的!啧啧,这脸白的…该不是晚上伺候那台‘蝴蝶’,累着了吧?”

  她扭着腰走过来,涂得煞白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我说秀云妹子,钱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花不是?这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可别把身子骨熬垮喽!到时候啊,别说这‘铁饭碗’端不稳,怕是连那‘蝴蝶’的翅膀,都扇不动喽!”

  周围的几个女工都看了过来,眼神复杂。

  林秀云捏着针线的手指猛地收紧,针尖狠狠刺进指腹!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抬起头,迎上马兰花挑衅的目光。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积压的怒火在眼底燃烧,但她脸上却挤出一个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虚弱的笑:

  “马大姐费心了。我身子骨硬朗,撑得住。”

  她晃了晃手里的布片,“这点小活儿,不耽误厂里的‘大饭碗’。倒是您,”

  她目光扫过马兰花那张妆容厚重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冰凌碎裂,“操心别人家的事儿,黑眼圈也挺重啊?晚上…没睡好?”

  马兰花被噎得脸色一僵,涂得鲜红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林秀云已经低下头,针尖在布片上飞快地穿梭起来,动作又快又稳,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

  马兰花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林秀云低着头,飞快地锁着扣眼。指尖的刺痛和心口的怒火,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

  她必须更快!必须在马兰花彻底把闲话传到上面之前,把这三十条裤子漂漂亮亮地交出去!

  最后三天的冲刺,林秀云彻底把自己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白天在车间,她靠着掐大腿、冷水扑脸硬撑。下班接了孩子,娘俩几乎是小跑着回家。门一关,她就扑到缝纫机前,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从傍晚响到深夜,又从深夜响到凌晨。

  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像狂风骤雨敲打着破旧的屋顶。

  深蓝色的布屑在灯下飞舞,几乎要把她埋起来。手指上的水泡磨破了又磨起新的,渗出的血丝混着蓝屑,染得顶针都变了颜色。

  腰背的酸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

  小海蜷在板凳上睡着了,小脸上蹭满了蓝印子,像只小花猫。

  周建刚深夜回来时,看到的景象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女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蓝色雕像,钉在缝纫机前,只有那双手,在针尖和布料间机械地移动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

  他依旧沉默地蹲在墙角。

  但林秀云几次恍惚中抬头,都撞见他深沉的、复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颤抖的手上,落在墙角那堆越来越高的深蓝色裤子上。

  第九天深夜。

  最后一条裤子的裤线缝合完毕!

  林秀云剪断线头,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剧烈地痉挛着,几乎握不住剪刀。

  她看着墙角那堆叠放整齐、深蓝色一片的三十条工装裤,像一片凝固的海。完成了!她真的完成了!

  巨大的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排山倒海的疲惫彻底淹没。

  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台板上!

  “咚!”一声闷响!

  额角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也惊醒了蜷在板凳上的小海。

  “妈!”小海吓得哭喊起来。

  墙角那个沉默的身影猛地弹起!像头被激怒的豹子!

  周建刚几步跨到缝纫机旁,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一把抓住林秀云几乎瘫软下去的肩膀,手指像铁钳,力道大得惊人!

  林秀云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得吓人的眸子里。

  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强烈情绪——有震惊,有愤怒,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

  “你…”周建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轮磨铁,“不要命了?!”

  林秀云被他吼得一愣,额头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想挣开,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猛地冲上来,她看着墙角那堆她拼了命换来的裤子,又看看眼前男人那张盛怒的脸,连日积压的疲惫、恐慌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不要命?”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尖利颤抖,指着墙角那堆深蓝色的裤子,“我要命!我要小海的命!要这个家的命!厂里的工资够干什么?够买粮还是够买布?够给儿子买铁皮青蛙还是够换根结实的灯绳?!”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三十条裤子!十八块钱!是我豁出命挣的!是我林秀云凭自己手艺挣的!不偷不抢!碍着谁了?!你告诉我!碍着谁了?!”

  她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生活太多的伤痕逼着她成为一个强大带刺的女人。

  小海被吓坏了,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

  周建刚被她吼得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变成了更深沉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看着她额角磕出的青紫,看着她沾满蓝色布屑、磨破出血的手指,又看看墙角那堆像小山一样的深蓝色裤子…十八块钱…铁皮青蛙…灯绳…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她,几步走到墙角那堆工具袋旁,像头困兽般烦躁地翻找着什么,动作粗暴,发出哐当乱响。

  林秀云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搂着大哭的儿子,精疲力竭。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屋里只剩下小海的哭声和周建刚翻找东西的噪音。

  突然,翻找声停了。

  周建刚直起身,手里拿着的东西,不是什么扳手螺丝。

  是那卷崭新的、灰白色的电工胶布。

  他沉默地走到悬着灯泡的灯绳下。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

  他扯下一截胶布,粘粘的撕拉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然后,他抬起手,动作异常专注、异常沉稳地,将那段崭新的胶布,一圈一圈,严严实实地,缠绕在昨天他亲手接好的、那个缠裹着旧胶布的灯绳断口上。

  一层,又一层。缠得密不透风,缠得结结实实。

  仿佛在加固一条随时可能崩断的、维系着什么的线。

  缠好。他拉了一下。

  啪嗒。

  灯,依旧亮着。

  他收回手,低头看着手指间那卷剩下的胶布,又缓缓抬起眼皮。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林秀云身上,也没有落在裤子上。

  他的目光,穿过哭泣的孩子,穿过满地的蓝色碎屑,笔直地、沉沉地,落在了墙角那台冰冷沉默的缝纫机上。

  那金色的“蝴蝶”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睡的、随时可能振翅的生灵。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像在宣布一个事实:

  “线,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