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死了”的世界-《梦仙行》

  李忘川笑着点头,眼眶却红得吓人。他伸手,想握住她,却只握住一把光屑。雀儿的身影,在黑雨中化作万千流萤,从他指缝间飞走,一路向上,冲向被劈开的血天,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流萤散尽,雨声骤停,峰顶,只剩他一个人,和满地碎石。翠影剑在侧,剑尖犹自滴血,那是他自己的血,握剑太紧,掌心被剑柄割破,他却浑然不觉。

  他低头,看着满地碎石里,唯一完整的一块,那曾是“镇”字的一点,如今像一滴凝固的泪。

  李忘川弯腰拾起,收入袖中。再抬眼时,所有愤怒、悲伤、眷恋,已被他一寸寸压进骨血,眸底只剩一片幽深的黑。

  黑的最深处,倒映出一道更高大的虚影,人身蛇尾,手持藤鞭,双目如日月高悬;亦或,另一道,同样人身蛇尾,却披黑纱,执补天石,面容慈悲,却透出吞噬万古的冷。

  无论哪一个,都是“人母女娲”,亦或她之下巫神中最古老、最强大的存在。李忘川抚过剑锋,血迹在剑身勾勒出一只小小雀儿轮廓。

  他轻声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谁的美梦,却字字如铁:“镇世已碎。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下一瞬,李忘川眼前的天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撕开了帷幕,不是“打开”,而是“撕”,带着绸缎裂帛的脆响,却没有半点疼痛。

  裂口处没有黑暗,反而涌出一层比黎明更柔和、比黄昏更澄澈的光,像亿万颗晨露同时被太阳点燃,又像一整座银河被研磨成了雾,缓缓铺展,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幻的世界。

  他先是看见“颜色”本身,不是红、不是绿,而是“颜色”这个概念被拆成无数细碎的音符,在空气里跳跃。每一粒音符落地,便长成一片无法命名的色彩:有的像古琴初振的余韵,有的像雪落无声的回声,有的像梦里回头时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它们彼此渗透、旋转,织成一匹看不见尽头的锦缎,把原本的山河、草木、城池统统温柔地“覆盖”,不,是“融化”。

  那些熟悉的景物并未消失,而是被升格:岩石的棱角化作流动的玉脂,枯枝的疤节绽成温润的玛瑙,连远处残破的塔吊都镀上一层琉璃的冷辉,像一柄倒悬的、被月光洗净的剑。

  接着是“尺度”的错位。李忘川明明站在原地,却忽然拥有了一种俯瞰的视角,仿佛灵魂被轻轻拎到九霄之外,又同时被塞进一粒尘埃。

  他看见整条长江缩成一缕银发,在巨人的指缝间闪烁;看见城市的灯火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捻成一串佛珠,颗颗分明又颗颗相连;看见自己脚下那片工地,不过是巨画上一粒尚未干透的苔点。

  可当他低头,又分明能看清苔点里每一粒砂的棱角、每一道钢筋的锈纹,甚至能听见水泥深处尚未凝固的叹息。宏阔与精微在同一瞬重叠,像两面镜子对视,生出无限回音的走廊。

  然后才是“静”,一种近乎奢侈的寂静。风停了,声源被拔掉,世界像被按进一潭无波的水。可那又不是死寂,而是“声音”被提纯后的留白: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化作一枚铜磬,余韵一圈圈扩大,撞在远处的山脊上,又弹回来,变成更轻的一圈;听见血液在耳廓里冲刷,像夜潮拍岸,每一次回落都带走一点尘念。

  更奇异的是,他听见“颜色”发出的声响,那片无法命名的青,正发出雪落竹枝的细簌;那抹似金非金的灿,竟像古琴徽外泛音,清越到近乎透明。所有声音汇成一条无声的河流,载着他向更深处漂去。

  唯独没有“生”的气息。没有鸟翅划过天空的褶皱,没有蚁群在泥土里写下细密的语法,没有远处炊烟伸出的手臂。连他自己的呼吸,也被那寂静吸收,变成一粒冰晶,悬在喉咙。

  世界完美得近乎残忍:每一道弧线都符合最苛刻的黄金分割,每一缕光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却找不到一条生命的裂缝。

  那感觉像走进一座被时间遗忘的皇家瓷窑,满目琳琅,却听不到匠人余温的咳嗽;又像翻开一本装帧绝伦的孤本,纸页洁白如初,却没有任何一个读者的指纹。美到极处,竟生出荒凉的齿刃,轻轻刮擦他的骨髓。

  于是李忘川忽然明白,不是“顿悟”那种轻飘飘的灵光,而是整副胸腔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心脏被捏成一枚滚烫的弹丸,“砰”地一声塞进喉咙里。

  这不是“另一个世界”,这是世界被活生生剥了皮。 皮还挂在那里,像一张湿漉漉的、带着毛孔与血丝的巨大人皮风筝,在无声的高空猎猎作响。

  而风筝骨架,就是这幅永恒却空洞的乾坤。 没有风,没有呼吸,没有温度,连“死”本身都懒得在这里落脚,因为“死”也是活物,这里连死的资格都被提前掐灭。

  他甚至生出一个比错觉更阴冷的直觉: 如果我失败,如果我这个“天”在今天灰飞烟灭,这里就是乾坤世界的未来。 不是“投影”,不是“幻象”,就是铁一样会到来的终局。

  修行异界、现代地球、李澄心记忆里所有霓虹与车流、烧烤摊与晚自习、地铁口的雨与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 全都会走到这一步: 被剥下“活”的那层皮,像晾衣服一样挂在永恒里,滴血不流,却永远不干。

  就在这个念头像锈钉一样钉进颅骨的瞬间,一道声音来了。

  “你来了?”

  三个字,像三枚带着体温的玉珠,轻轻落进他的耳涡,滚进鼓膜,一路烫进心口。

  声音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像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等敲门声等了整整一万年,终于听见最后一下。

  “这是我的世界,也可以说,我曾是这里的世界之主,也就是众生口中的……天。”

  李忘川一步踏出。 这一步把空气踩出了裂纹,裂纹里漏出的是另一个维度的风。 他的肺像被塞进一把碎冰,喘息的间隙,人已经站在山顶。

  山顶没有过程,没有“爬”,没有“飞”,只有结果,像剪影片段,前一帧还在山脚,下一帧直接被命运按着头颅塞进山顶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