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最原始的痛楚-《1980红顶商人》

  现场已经被先期到达的公安干警们用简易的绳索隔离开来,但周围仍然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附近村民和路过看热闹的人群。

  他们穿着臃肿的、颜色暗沉的棉袄,揣着袖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脸上混杂着对惨剧的同情、对官家事务的好奇。

  当在场众人看见那辆代表着身份的吉普车,以及从车上下来、气场截然不同的三人时.....

  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阵骚动后,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干警们下意识地并拢脚跟,挺直腰板,行注目礼;

  而村民们则更加压低了交谈的声音,探究、同情、敬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走在最前面的秦父身上。

  秦父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群。

  第一眼就死死地钉在了人群中间,那片被刻意空出来的泥泞空地上。

  那里,刺眼地铺着两大块洗得发白、却依旧无法掩盖其象征意义的粗布。

  白布之上。

  各放置着一具已然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

  尸体面色是那种浸水后的死灰与浮肿,在清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蜡像般的光泽。

  晨光并不温暖,斜斜地洒在那两匹白布上,映出长长短短的、扭曲的阴影,更添了几分阴森与悲凉。

  特别是那具身形较小的女尸——正是他年仅二十出头的小女儿,秦思彤。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出门时,他亲眼看着她穿上的那件鹅黄色的、羊毛质地的高领毛衣。

  那颜色原本鲜亮活泼,如同她的人一样,是灰暗世界里的一抹暖光。

  此刻,这抹鹅黄色却被泥水、冰碴和说不清的污渍彻底玷污了。

  湿漉漉地、紧紧地贴在她早已冰冷僵硬的身上,勾勒出失去生机的轮廓。

  毛衣领口处,甚至还挂着一根枯草,随着微风轻轻颤动,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无言的诉说。

  刹那间,秦父感觉自己的呼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

  脑海深处,如同有一台失控的放映机。

  疯狂地闪烁着关于小女儿从小到大无数个鲜活生动的画面——她蹒跚学步时,张着藕节似的双臂,摇摇晃晃扑向他怀里的模样,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她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背着崭新的小书包,第一天上学时既兴奋又紧张,一步三回头的模样;

  她第一次戴上鲜艳的红领巾,跑到他面前,小脸仰得高高的,满是骄傲地让他看,眼睛里闪着星星的模样;

  还有前天晚上,她赖在他的书房里,扯着他的袖子,软语央求他帮某个同学解决工作调动问题时,那娇憨又带着点小狡猾的模样……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影像,与眼前这具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躯体,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最无法接受的对比。

  不过是一天,不,仅仅是一夜之隔!

  那个还会撒娇、会笑、会闹的、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一具躺在泥地里的浮肿尸体?

  这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作为父亲的心脏,也击溃了他作为封疆大吏常年修炼出的心理堤防。

  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脚下一软,膝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冰冷的冷汗,右手不自觉地猛地抬起,死死捂住了左胸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绞痛。

  一直紧随其侧、高度警惕的宫本织田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托住了秦父微微倾斜的胳膊肘。

  隔着厚实的中山装呢料,宫本织田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条手臂正在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透露出主人此刻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冲击。

  秦父也在这一扶之下,猛然惊醒。

  失态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在下属面前,在……潜在的敌人面前!

  他不能倒下去,至少不能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倒下。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轻轻但坚定地推开了宫本织田搀扶的手。

  他必须靠自己站住。

  他闭上双眼,眼睑剧烈地颤抖着,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深深、深深地呼出了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

  方才那一瞬间的破碎、脆弱和摇摇欲坠,已经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

  只有那布满血丝的眼角,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抽动着。

  如同平静湖面下隐秘的暗流,泄露着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般的波澜。

  拧紧了浓密的眉头,那眉头间刻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迈开步伐,朝着那两具尸体的方向走去。

  步伐看似稳健,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缓慢,仿佛脚下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烧红的烙铁。

  又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步都需要耗尽莫大的气力。

  来到尸体前....

  他居高临下地、久久地凝视着秦思彤那张曾经娇艳如花、如今却惨白浮肿的脸庞。

  哪怕此刻内心正承受着凌迟般的绞痛,如同有无数把钝刀在来回切割,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符合一个丧女之父应有的悲恸。

  他的背脊挺得如同悬崖边的青松,笔直得甚至有些僵硬。

  双手紧紧地背在身后,右手死死地攥住了左腕,用力之大,使得所有指关节都因为缺血而泛出森白的颜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老树的根须。

  若有人此刻能凑近细看,便能发现....

  秦父那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眸最深处,残留着一种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深沉的哀伤。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断绝的、最原始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