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寒刃藏心旧事重提-《情丝缠绕的时光》

  驿站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两道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沈倦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少年,粗瓷碗里的米粥热气氤氲,模糊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阿澈左耳后的朱砂痣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像一颗被岁月掩埋的朱砂印泥,终于在三年后重见天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沈倦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少年,三年前雁门关的血色黄昏如潮水般涌来 —— 阿澈倒在他怀里时,体温一点点变冷,七支狼牙箭穿透了少年的胸膛,他亲手合上那双圆睁的眼睛,指尖沾着的血在雪地里洇开一朵凄厉的红梅。

  阿澈咽下最后一口米粥,用袖口抹了抹嘴,眼底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先生,您别怪赵将军,” 他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当年是我让他瞒着您的,我怕…… 我怕您知道我还活着,会不顾一切来救我。”

  沈倦的指尖在膝头微微蜷缩,油灯的光在他瞳孔里跳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年的肩膀颤了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那天雁门关破的时候,我中了箭倒在尸堆里,” 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后来被契丹的医官当成活口拖走了,他们以为我是普通小兵,把我扔进了战俘营。我亲眼看见耶律洪基割掉了李将军胞弟的舌头,就因为他骂了句蛮夷……”

  说到这里,阿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胸膛起伏着,像是要把三年来的委屈都咳出来。沈倦伸手按住他的后背,掌心传来的颤抖让人心头发紧。

  “战俘营在漠北的苦寒之地,” 阿澈缓过气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我靠着偷偷挖野菜才活下来。去年秋天趁着看守松懈,我跟几个弟兄逃了出来,一路乞讨着往南走,直到上个月才到朔州。”

  沈倦望着少年指节上的冻疮疤痕,那些紫红色的疮疤层层叠叠,像是刻在骨头上的年轮。他突然想起云栖山的春天,漫山遍野的忘忧草开得正好,那时他总以为,只要离得足够远,就能避开所有的血腥与伤痛。

  “你在朔州看到了什么?” 沈倦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如枪尖。

  阿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往沈倦身边挪了挪,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些许勇气:“我看到李将军…… 他跟耶律洪基的使者在城楼上喝酒。他们说,只要献出云州,契丹就封他做平南王。”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偷偷在驿站的柴房躲了三天,看到他们把反对的士兵都拖去了刑场……”

  油灯爆出一声轻响,灯芯结了个灯花。沈倦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光,李嵩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在脑海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阿澈描述的画面 —— 城楼上的酒杯碰撞声,刑场上的鲜血,还有那些倒在自己人刀下的弟兄。

  “那个箭书,是你写的?” 沈倦问道。

  阿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半截炭笔:“我不敢靠近云州,只能写了布条绑在箭上,朝着云州的方向射过去。我知道先生可能在云州,也知道这个法子很傻,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沈倦接过那截炭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显然用了很久。他突然想起阿澈小时候,总爱拿着树枝在沙盘上临摹他写的兵书,少年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先生,我们现在就去杀了李嵩吧!” 阿澈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对不起您,对不起那些死在雁门关的弟兄!”

  沈倦将炭笔放回少年手中,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朔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明日一早,你跟我进城。”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不是去杀他。”

  “为什么?” 阿澈不解地抬头。

  “因为他还有用。” 沈倦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冽的风灌进来,吹得油灯剧烈摇晃,“耶律洪基急着立功,必然不会完全信任李嵩。他们之间,一定有破绽。”

  阿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沈倦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眼前的先生跟三年前有些不一样了。云栖山的烟雨似乎磨平了他身上的戾气,却在眉宇间沉淀出更深沉的锋芒,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看似温润,出鞘时却能斩断乾坤。

  天刚蒙蒙亮,沈倦就带着阿澈往朔州城走去。少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衫,虽然依旧瘦弱,眼神却亮了许多,紧紧跟在沈倦身后,像只找到依靠的小兽。

  朔州城门比记忆中更加森严,守城的士兵穿着崭新的甲胄,腰间却挂着契丹样式的弯刀。看到沈倦时,几个老兵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 有敬畏,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站住!” 一个队长模样的士兵拦住他们,目光在沈倦背后的雪饮枪上停留片刻,“进城何事?”

  “找李嵩。” 沈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队长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他如此直接:“李将军正在处理军务,不见外客。”

  “告诉他,沈倦来了。” 沈倦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让那队长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若是他不敢见我,我就在这里等,直到他肯露面为止。”

  城门处的骚动引来了更多士兵,他们纷纷围拢过来,手中的兵器握得紧紧的,却没人敢真的上前阻拦。沈倦的名字,在北疆的军营里就是一个传奇,那些关于雪饮枪的传说,早已刻进了每个士兵的骨髓里。

  就在这时,城楼上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沈将军进来。”

  沈倦抬头望去,只见李嵩正站在城楼的阴影里,穿着一身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粗布铠甲的糙汉子。他的脸上带着笑,可那笑容却没抵达眼底,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穿过瓮城时,沈倦注意到墙角堆着不少崭新的兵器,上面刻着契丹的狼头标记。阿澈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显然想起了在漠北战俘营的日子。

  李嵩的府邸比三年前扩大了三倍,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子,门楣上挂着 “平南侯府” 的匾额,字迹张扬,透着一股暴发户的俗气。沈倦看着那匾额,突然想起当年在雁门关,李嵩总说等打完仗就回老家种地,娶个媳妇生三个娃。

  “沈将军大驾光临,李某有失远迎啊。” 李嵩笑着迎上来,作势要行礼,却被沈倦不动声色地避开。

  沈倦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锦袍,语气平淡:“李将军如今官运亨通,倒是让沈某刮目相看。”

  李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将军说笑了,都是弟兄们抬举。快里面请,我备了上好的龙井。”

  正厅里摆满了珍奇古玩,墙上挂着一幅《百骏图》,一看就是名家手笔。沈倦坐在梨花木椅上,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扶手,看着李嵩忙前忙后地吩咐下人倒茶,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像场荒诞的梦。

  “阿澈,” 沈倦突然开口,“你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吃的,昨天没吃饱吧?”

  阿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知道,先生是有话要单独跟李嵩说。

  等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李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锦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你都知道了?” 他问道,声音嘶哑。

  “知道什么?” 沈倦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知道你投靠了契丹,还是知道你把反对的弟兄都杀了?”

  李嵩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我也是没办法!” 他的眼睛红了,“去年冬天,耶律洪基抓了我老娘和媳妇,就在漠北的战俘营里!他说只要我配合他拿下云州,就放了她们!沈倦,换作是你,你能怎么办?”

  沈倦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想起阿澈描述的战俘营惨状,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在这乱世之中,谁不是在夹缝里求生存?只是有些人选择了坚守,有些人却选择了屈服。

  “所以你就看着耶律洪基攻打云州?” 沈倦的声音冷了下来,“看着那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送死?”

  “我没办法啊!” 李嵩抓着自己的头发,像头困兽,“耶律洪基派了五十个死士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我偷偷给云州送过三次粮草,都被他们截住了!”

  沈倦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雕成虎头模样,质地温润,是当年老将军赏赐的,李嵩一直视若珍宝。“阿澈说,你跟耶律洪基的使者在城楼上喝酒。”

  “那是为了麻痹他们!” 李嵩急忙解释,“我假意答应他们,等拿下云州就跟他们回漠北,其实是想趁机救出我老娘和媳妇!”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耶律洪基的粮草营在朔州城外的黑风口,那里守卫薄弱,只要我们能烧掉他的粮草,他就不得不退兵!”

  沈倦看着他眼中的急切,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敲击着。他知道李嵩不是个天生的叛徒,可在亲情与忠义之间,这个粗汉子终究是迷失了方向。

  “黑风口有多少守卫?” 沈倦突然问道。

  李嵩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将军,您愿意帮我?”

  “我不是帮你,” 沈倦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我是在帮云州的弟兄,帮那些还在战俘营里受苦的百姓。”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我详细的布防图,还有你老娘和媳妇被关押的地方。”

  李嵩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黑风口只有三百人看守,都是契丹的老弱残兵。我老娘她们被关在城西的废弃粮仓里,那里有二十个死士看守。” 他指着地图上的标记,“今晚三更,我会以巡营为借口,调开粮仓附近的守卫,到时候您……”

  “不必了。” 沈倦打断他,将地图折好揣进怀里,“你只需要做好你的平南侯,其他的事,我来办。”

  李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点头。他看着沈倦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当年在雁门关,是这个男人教会他什么是忠义,什么是担当,可他最终还是活成了自己最唾弃的模样。

  沈倦走出侯府时,阿澈正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手里拿着两个刚出炉的肉包子。看到沈倦出来,少年立刻站起身,把一个包子递给他:“先生,你吃。”

  沈倦接过包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看着少年脸上沾着的面粉,突然想起云栖山的清晨,小书童们总是拿着刚蒸好的馒头,追着他要听战场的故事。那时的岁月静好,原来都是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

  “阿澈,” 沈倦咬了一口包子,“今晚,我们要去救人。”

  少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救李将军的家人吗?”

  “不止。” 沈倦望着远处的城墙,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要救所有还在受苦的人。”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了朔州城。沈倦带着阿澈,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来到城西的废弃粮仓外。粮仓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两个契丹士兵正靠在墙角打盹,腰间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先生,我去解决他们。” 阿澈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那是沈倦给他的,刀刃锋利,显然是把好刀。

  沈倦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别弄脏了你的手。” 他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子,屈指一弹,石子如流星般射出,准确地击中了两个士兵的太阳穴。他们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沈倦上前打开锁,粮仓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借着月光,他看到角落里蜷缩着十几个妇女儿童,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当看到李嵩的老娘时,沈倦的心头猛地一酸 —— 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腕上还留着铁链勒出的红痕,像极了他早已过世的母亲。

  “你们是……” 老太太警惕地看着他们,声音沙哑。

  “我们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沈倦的声音放得很柔,“李将军让我们来的。”

  “嵩儿……” 老太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我就知道,我儿不会真的投靠蛮夷……”

  沈倦没再多说,示意阿澈解开众人的绳索。就在这时,粮仓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契丹人的怒吼。

  “不好,被发现了!” 阿澈脸色骤变,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沈倦将老太太护在身后,雪饮枪瞬间出鞘,银枪的锋芒在月光下冷冽如霜。他知道,今晚的行动,绝不会这么顺利。

  粮仓的门被猛地踹开,耶律洪基带着十几个死士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沈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沈倦看着他身后的李嵩,只见那汉子被两个死士架着,嘴角淌着血,显然是受了酷刑。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

  “李嵩,” 沈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不该骗我。”

  李嵩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在亲情与忠义之间,他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沈倦,你以为凭你一人,能救出这么多人?今天,我就让你和这些南朝的贱种,一起死在这里!”

  死士们纷纷拔出弯刀,一步步逼近。阿澈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虽然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敌人,像只护崽的小狼。

  沈倦握紧雪饮枪,枪尖直指耶律洪基:“想要我的命,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月光透过粮仓的破窗照进来,将银枪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银龙。沈倦知道,今晚这场仗,他必须赢,为了云州的弟兄,为了战俘营里的百姓,也为了身边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