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天外来客-《我不记得欠下许多情债》

  于是,一刻钟后——

  钦差府邸,钦差寝处。

  与暖阁的喧嚣不同,此地静得只听得见窗外落雪与室内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中烧得通红,将一室都熏得暖意融融。

  宁时被安置在了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身上那件沾满了泥污的外袍早已被换下,只着一身干净的中衣,身上还盖着一张织金的锦被。

  她靠在榻上,看着谢禛。

  谢禛坐在她身旁,正垂着眸,用一把小巧的银镊子,按照宁时所说,用酒精棉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着脸颊上那道被上官凝指甲划出的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却又永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仿若天边明月,遥远不可以拾掇。

  宁时就这么看着她,看着烛火在她清美的脸颊上投下的柔和光影,看着她因专注而微抿的、方才被自己吻得红肿的唇瓣......

  方才在雪地里的那股疯劲和狠劲,此刻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潮水般的、酸涩又柔软的情绪,在心底慢慢漾开。

  真漂亮啊,谢大人。

  真希望,这样的谢大人,可以是“我”的。

  真想一把把谢大人扑倒——然后靠在她怀里睡一会儿。

  咳咳,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谢大人身上的气味好闻又宁神呢。

  多闻久一点,然后多靠近她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吧。

  “嘶......”她故意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夸张的委屈,“疼。”

  这声,听着倒挺像......撒娇的。

  宁时头脑有点发昏。

  不知何时,她竟成了一个总想依赖谁(谢大人)的柔弱无力的女子。

  不过,那又怎么了?

  谢大人都没拒绝,谁能说半句不是?

  她挑着眉头,面上挂着轻松自在的笑意看向谢禛,白发垂落,容貌如玉,在灯烛下端的也是烨然若神。

  谢禛手上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她,竟至怔神。

  那双清冷的凤目在暖黄的烛光下,似乎也融化了些许冰冷的棱角,变得深邃而柔和。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忍一忍。”

  她处理完脸上的伤,又拿起另一瓶质地温润的玉瓷伤药,目光落在了宁时手腕上那个依旧清晰的牙印上。

  “手。”她言简意赅。

  宁时乖乖地伸出手,歪了歪脑袋,换了个角度欣赏眼前人的容貌,越看则越喜欢,越想侵占。

  自从摆脱了那种自视为原主的想法,破罐破摔之后,心情还怪好的。

  尽管她不太能知道自己原本的性格是不是这般轻狂,但是她真的好想对谢禛这样遵奉礼法的女人来一句:

  谢禛姐姐~

  一全那种无所遁形的姐控之念。

  好,收声!

  却见谢禛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将温润的药膏一点点抹开。

  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触感很轻,可宁时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作虽然温柔,却刻意避开了任何不必要的肌肤接触。

  那份在雪地里失控的纵容,似乎已经被她重新收回了那副完美无瑕的端方皮囊之下。

  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而今也难以复刻了。

  宁时心中一动,在那只为自己上药的手即将离开时,忽然反手,用指尖轻轻勾住了谢禛微凉的小指。

  谢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宁时抬起头,一双眼在烛光下亮得惊人,目光灼灼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谢禛的唇。她慢慢地、一点点地向谢禛凑近,直到两人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她想再亲她。

  这个念头如燎原之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她想用自己身上这股混杂着狼狈与新生的味道,再一次去“污染”谢禛身上那股冷清的香气。

  然而,就在两人的唇瓣仅余半分距离之时,谢禛却微微偏过了头,眸子里不掺杂责备,却渗着令人心惊的距离感。

  她没有推开,也没有呵斥,只是用这个最温柔、也最坚决的动作,避开了宁时的吻。

  一股尴尬的热流,瞬间冲上了宁时的脸颊。

  饶是她厚颜无耻如斯,也没办法强吻人家了。

  当然,雪地那场是真的意外。

  谢禛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淡,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喑哑:“无咎,你倦了,该歇息了。”

  宁时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既不伤人又无法靠近的疏离。

  她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里,再无方才的痴缠与脆弱,反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骄纵的释然。

  她大大方方地收回了前倾的身子,往后一靠,拉了拉身上的锦被,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那个企图亲吻的人不是她。

  “谢大人说的是,是该早些歇息。”她滴水不漏地接过了话头,话锋一转,“毕竟,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晋阳,回京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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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禛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她蹙眉道:“这么急?你的身子......”

  “不碍事。”宁时刻意岔开话题的计策得逞之后难免流露出三分轻快笑意,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可怜,“我这身子,谢大人也知道,就是个破瓦罐,在哪儿养不是养呢?再说,总在谢大人这儿叨扰,也怕上官大人见了我,又忍不住想与我‘切磋’一番。”

  这话说得七分玩笑,三分委屈,将自己离开的理由推得一干二净。

  谢禛看着她这副模样,却是沉默了片刻,终是斟酌着开口道:“不必急于一时。待到开春雪化,你与我一同回京,路上也有个照应。”

  “哦?”宁时挑眉,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于私情,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言简意赅地道:“说起来,灵伊她们几个,听闻晋阳事了,前几日还来了信,说是想来晋阳看看。我已回信,让她们不必奔波,待来年开春,直接来大京寻我便是。正好,大家一道,共赏大京的盛世繁华。”

  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班底和未来的计划和盘托出,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谢禛静静地听着,心中却已是波澜再起。

  “既要在大京汇合,想来你已有了打算?”谢禛顺着她的话问道。

  “自然。”宁时来了兴致,竟真的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起了自己的“宏图伟业”,“我之前与大人提过的‘科教兴国’之策,还可再细化。譬如农事,除了改良农具,当务之急是提升产量。我以为,可派遣商队,沿西北丝绸之路,或从东南亚海道,寻觅高产耐寒之良种,回朝试种......”

  她口中说着什么化学堆肥、良种试验,种种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在她口中却说得理所当然。

  谢禛静静地听着,起初还只是觉得新奇,听到后来,她那双清冷的凤目中,竟也开始闪烁起认真思索的光芒。

  她没有立刻赞同,也没有否定,而是等宁时说完,才缓缓开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的关键。

  “你的想法,其心虽善,其法......却过于理想了。”她顿了顿,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你只看到了良种带来的丰饶,却没看到它背后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

  宁时一怔,洗耳恭听。

  “其一,推行实难。九州风土各异,旱涝寒温不同,岂能一概而论?需遣干吏踏勘四方,试种记录,非十载寒暑难见其功。”

  “其二,尤难者在人心。”谢禛的目光变得深邃,“乡绅何以制衡乡里?仗土地宗法耳。无咎这良种若成,小民三亩之收可抵十亩,佃户于地主之依附必衰。在他们眼中,此非富民强国之良种,实乃动摇根基之妖孽。届时但借‘非我族类,其种必异’之说,或散播‘此物伤地脉,败风水’之谣,便足令无咎之策举步维艰,甚或激起民变。”

  三言两语间,已将宁时那凌霄壮志,拽入最是血淋淋的朝堂博弈之中。

  谢禛却没有停下,她接着道:“所以,此事若要做,便不能以‘农事’为名,而要以‘国本’为义。需得先在京畿设一‘皇庄农务司’,不归户部,不归工部,直属内廷......”

  她说着说着,难免将可行的解决之道言出,尽管她并不十分热衷于此。

  于谢禛而言,宁时所谓的“兴国之策”非但风险极大,而且所许诺的将来也是悬而未决。

  宁时是一个极度天真且危险的理想主义者。

  她可以敏锐地洞悉到,所谓的“大同社会”构想,在事实过程中必然伴随着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分配不公,还有权力洗牌。

  很可能病症未治好,病人就先去了(天下大乱)。

  不过她也并非不能看到技术变革所能带来的好处,但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

  而倘若是她主政天下,她绝不会用整个国家的稳定去赌一个激进的、不确定、所谓更“好”的未来。

  不过眼前人当下既然热情满满,她总是不忍拂她的意的。

  ......

  这头宁时认认真真听了半天,彻底折服了。

  “我不过说个点子,却没什么头绪。还是谢大人谋略深远缜密!”宁时笑意吟吟,对着谢禛倒是从来也不吝啬夸赞。

  真不愧是我家......呢。

  我家?。。

  我家呃。

  总之,谢大人好香好可靠,亲亲。

  她心中默默地想,脸不觉稍红了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在这静谧的深夜,将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聊得热火朝天。

  直到烛火燃尽,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剥”声,谢禛才停了下来。

  她看着宁时那张因兴奋而泛起红晕的脸,那双亮得惊人的眼,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了。

  “无咎,”她轻轻唤着她的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探究,“听你这番经天纬地之言,论及天下万民,却又全无半点此世的陈腐之气......”

  她顿了顿,清冷的凤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两点深不见底的星辰。

  “......倒真像个从不知凡尘俗务的,天外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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