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传信-《银霜领主》

  他那双锐利的眼眸,终于再次对上了灰烬。

  然后,他才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灰烬,用那口热汤的余温,吐出了一个让灰烬无法理解的词。

  “活下去。”

  艾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灰烬的耳朵里。

  “活下去?”

  灰烬抬起头。

  他看着艾伦那张被篝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眼神里是全然的困惑。

  以这位二王子殿下在银霜领所展现出的手腕与威望,别说是活下去,就算是想活得比王都里九成九的贵族都滋润,也绝非难事。

  领地,军队,财富,民心。

  他什么都不缺。

  “活下去”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荒谬。

  “看来,我那位父亲,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艾伦放下了手里的汤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木碗边缘轻轻敲击着。

  他在篝火旁的木桩上坐了下来,姿态随意,却自然而然地占据了此地的主导权。

  “你以为,圣光教会那帮披着神袍的鬣狗,为什么会不远千里,跑到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艾伦的语气平淡得可怕。

  他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旧闻。

  灰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异端审判庭造访银霜领。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

  国王给他的情报里,对此事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例行巡查,巧合而已。

  整个王都的贵族圈,都将此事当做一个笑话来谈论。

  一个被流放的王子,因为一顿饭做得不好,就敢跟手握神权的审判官大发雷霆。

  愚蠢,狂妄,自寻死路。

  这是所有人一致的评价。

  “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会因为一顿饭,就跟审判官撕破脸的蠢货?”

  艾伦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弧度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讥讽。

  “那是我在演戏。”

  “我亲手为自己戴上了小丑的面具,演给那个叫瓦莱里乌斯的,自以为是的‘谎言嗅探器’看。”

  “我把自己涂抹成一个脑子里只有食物的废物,一个被宠坏了的、无可救药的败家子。我让他,让教会,让整个世界都相信,我,艾伦·伊思塔伦,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

  “我用这种方式,才勉强把他骗走。”

  “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艾伦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灰烬的心脏上。

  他脑中那些盘踞已久的,关于艾伦所有不合常理行为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尽数驱散。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一个能让北境起死回生的英明领主,会表现得像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那不是伪装。

  不。

  那比伪装更令人心寒。

  那是在一头随时可能将自己撕碎吞噬的巨兽面前,拼尽全力的,卑微的求生。

  是挣扎。

  “为什么?”

  灰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压出来的。

  “教会……为什么要针对您?就因为您当初在王都提出的那些……改革思想?”

  “那只是一个诱因。”

  艾-伦摇了摇头,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动。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在我身上,嗅到了‘异端’的味道。”

  “我做的每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神权的挑战。”

  “我在冬天种出蔬菜,他们称之为违背自然规律的巫术。”

  “我用格物、算学、化学的知识,去解释世界的运转,他们斥之为对神明权威的亵渎。”

  “我,以及我所代表的一切,都与他们那套用来愚弄万民的说辞,格格不入。”

  “所以,他们要清除我。”

  艾伦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的平静。

  “就像清除历史上任何一个,敢于质疑他们的人一样。”

  他站起身,阴影瞬间拉长,将跪在地上的灰烬完全笼罩。

  他走到灰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面临的,不是来自其他贵族的阴谋,也不是来自我那位好大哥的打压。”

  “我面临的,是整个圣光教会的敌意。”

  “他们这一次空手而归,绝不代表我安全了。恰恰相反,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下一次,当他们再来的时候,就不会再给我任何演戏的机会。”

  艾伦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私语,钻进灰烬的耳膜。

  “他们会直接,把我绑上火刑架。”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灰烬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任务,到底有多么严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对一个王子忠诚度的考察。

  这根本就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局。

  赌桌的一边,是日渐式微的王室。

  另一边,是如日中天的教会。

  而这位二王子殿下,就是被推到最前线,用来试探对方底牌的那枚棋子。

  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灰烬抬起头。

  他眼中的试探、怀疑、困惑,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王国影卫的,绝对的冷静和决断。

  “我要你,给我的父亲,带一封信。”

  艾伦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火漆严密封装的黑色蜡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用写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我要你,把今天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告诉他,他的儿子,没有堕落,也没有疯。他的儿子,正在北境这片苦寒之地,替他,替整个伊思塔伦王室,顶在对抗教会的最前线!”

  “告诉他,圣光教会的爪子,已经伸得太长了!他们今天敢以‘巡查’的名义,公然闯入一位王子领主的城堡!明天,他们就敢以‘净化异端’的名义,随意审判一位手握重兵的公爵!”

  “告诉他,王权,正在被神权,一点一点地蚕食!他如果再继续视而不见,继续沉浸在他那套虚伪的权力平衡游戏中……”

  艾伦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火的钢针,狠狠刺入灰烬的灵魂深处。

  “总有一天,雄狮城的王座之上,坐着的将不再是伊思塔伦家族的后裔,而是一个披着神袍的教皇!”

  这不是在求援。

  这是警告。

  是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最直白,也最残忍的警告。

  艾伦将那个蜡管,随手扔在了灰烬的面前。

  它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你回去之后,可以有两种选择。”

  “第一,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一个沉迷享乐的废物,脑满肠肥,已经对王位构不成任何威胁。这样,我那位好大哥会很高兴,我父亲或许会感到可惜,但也会很快就抛之脑后。然后,他们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教会的疯狗们撕成碎片。我的弟弟,可能是家中唯一会为我的死亡而惋惜的,但即便是他继承王位,也无法阻挡圣光教会的侵蚀。”

  “第二,”

  艾伦的眼中,闪烁着一抹骇人的精光。

  “你可以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带给他。让他明白,他的儿子,不是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是在棋盘的另一端,能与他遥相呼应的,最重要的盟友!”

  “保住我,就是保住王室最后的底牌。”

  “帮助我,就是在这场与教会的博弈中,落下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艾伦说完,不再看他。

  他转身走回篝火旁,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肉汤,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空地上,只剩下灰烬一个人。

  他跪在那枚小小的黑色蜡管前,沉默不语。

  他的内心,是两片正在剧烈碰撞的战场。

  他是一个忠于国王的密探。

  他的职责,是带回最真实的情报。

  而今天,他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二王子。

  一个是艾伦精心伪装出的,“废物领主”的真实。

  另一个,是艾伦刚刚向他展露的,被圣光教会所裹挟着的真实。

  他该相信哪一个?

  他该向国王,汇报哪一个?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又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熄灭。

  许久。

  许久之后。

  灰烬缓缓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蜡管,然后,将它捡起,紧紧攥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了艾伦的面前。

  “殿下,我需要一个信物。”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艾伦笑了。

  他知道,这把国王最锋利的刀,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灰烬是自己父王的影子,虽然灰烬已经远没有以前那么忠心于父王了,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艾伦考虑的范围。

  现在的灰烬,依旧是父王所新任的影子。

  他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一枚用秘银打造的,雕刻着巨蛇在月下盘旋图腾的徽章。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他将徽章,交到了灰烬的手中。

  “我父亲,认得它。”

  灰烬接过那枚还带着艾伦体温的徽章,紧紧地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