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日月明火-《酿秋实》

  这句话说的坦然,一如他至始至终不曾遮遮掩掩。

  朱二本擦了泥从帐外进来,碰巧听到这话,不发一语,垂首又退了出去。

  余幼嘉没当回事,单手持杯,往温吞青年的杯上碰了一下:

  “那便祝咱们合作顺利。”

  “商行伊始后,我愿给你分一成利,为期一年。”

  “这一年中,但凡有人来崇安通兑货品,每兑十两,我便自掏腰包,给你付一成息金。”

  这意思,便是两地之间有个初始兑换差额,也表了余幼嘉的诚意。

  只是温吞青年似并不在意自己得失,淡品手中茶,轻声笑道:

  “余县令能给百姓们满兑银票就好,不必计较我的得失,淮南物产虽不比崇安,可仍十分丰饶,我拿银钱无用,反正也没出花。”

  “若当真想谢,只求让咱们能进城拜会一下长辈,再给我一些此地早育苗的春种,让我带回淮南就好。”

  余幼嘉没想到对方仍在惦记着春种的事情,显然是真喜欢种田,当即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才有些突兀道:

  “敢问世子姓名,我也好回去先去通传你那位‘长辈’?”

  温吞青年闻言,也提了兴致,以指尖轻点杯中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姓名。

  余幼嘉扫了一眼:

  “明,火?”

  “这天底下还有姓明的人?”

  温吞青年一愣,抬头看向有些眼中隐约有些揶揄的余幼嘉,顿时无奈笑道:

  “此字为焽,与兄同音......”

  “朱家世封淮南,我姓朱,单名一个焽字,名为,朱焽。”

  朱焽,朱焽......

  余幼嘉记了两遍,方才伸手拂去桌上水渍,随口道:

  “架日月于火上,不是好名字。”

  ‘焽’字本意虽是火光,明亮。

  可偏偏,这人姓朱。

  焽音同兄,也同凶。

  无论是诛兄,还是诛凶......

  听着都有一股莫名的血腥之气。

  温吞青年含笑,不骄不躁,又只笑答:

  “父母赐,不敢辞。”

  当真是古怪的人......

  虽为世子,但脾性竟比春泥还要软和上几分,听到这样刺耳的话竟也不觉如何。

  余幼嘉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我去通报,你们可在城外稍留片刻。”

  “若是他愿意见你们,我带你进去。”

  只是,你,不是你们。

  这是余幼嘉的底线。

  余幼嘉也在等着对方开价。

  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开价。

  温吞青年的坦然与淡然,就如杯中醇香的茶,又一次宽厚的接过了余幼嘉的‘刁难’,并不为此有丝毫波动:

  “好。”

  “正巧试着爬次云梯,只可惜城门不够高,应当摸不到云......”

  摸云......

  她张口闭口银钱商号大事,这人,却是想着摸云?

  余幼嘉今日早已怔愣数次,却仍为这句外人听起来有些荒诞的言论而停留了片刻,她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才道:

  “我听人说,云就是腾飞的山岚,看得见,摸不着。”

  “你若是想摸云,可于明日天亮前起身,那时定有大雾。”

  温吞青年神色认真,一一细记:

  “好。”

  余幼嘉不再多言,起身出帐。

  帐外风景如旧,天色却有些暗沉。

  余幼嘉四下寻了几眼五郎,终是在一辆车马前看到了正在交谈的朱二公子与五郎。

  二人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温吞青年遥望,似有所察的扬声道:

  “阿弟!”

  “不能乱玩,等会儿阿兄还等着用那节杖赔礼的......”

  节杖,使节所持符节,以彰身份所用。

  余幼嘉已经迈出的步子登时顿住,猛地回过头去,而那头的朱二,也已经举起了原先所视之物。

  【叮铃——】

  节杖顶悬挂的铃铎震响,那本隐藏于漆木长匣之中节杖,直至今日,方才显现出了真面目——

  通体玄色,外刻道纹。

  纵使已然沉吟许久,却仍可一窥当年之威严。

  铃铎之声太刺耳,太幽长。

  一时将余幼嘉震的魂魄归天。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温吞青年赶去收起了节杖,仔细收好,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杖.......”

  温吞青年横抱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匣,见余幼嘉感兴趣,便笑着解释道:

  “当年谢上卿出使时,所持之节杖。”

  “此物于十年前陛下治罪谢上卿时遗落,前段时日才被我寻回。”

  “先前阿爹让我拜师于白山长,我自觉有些不妥,所以特寻了此物,给谢上卿赔礼。”

  .......

  -----------------

  .......

  《胤朝·余子世家》卷三——

  【大周朝历五年,正月十四,余子会废太子焽于崇安城外。

  废太子焽时年二十有二,尚为淮南王世子,未得封太子,更未见被废之期。

  人散后,余五恭问余子,‘淮南王世子何如?’

  余子答曰:

  ‘甚好,甚好,甚好。’

  “天下人中,他最似周氏子。”】

  【注语:周氏子,余子母族兄长,命途多舛,不知归处。】

  【注语:废太子焽,正史寥载,后来者不必追问。若再有疑,可寻余五早年废弃之手稿,见之可作笑谈。】

  -----------------

  太史公清名一世,鲜少注此语。

  后世有好奇者好奇于此,拼凑残稿,终得只言片语——

  【.......帝师于漳水畔索要金屋无果,下仪仗追寻而去。

  废太子焽初封太子,过路见此,解困于二人,舍己身轿撵为余子避祸。

  帝师见此,不语,含恨而去。

  同年,废太子焽被废。】

  .......

  【废太子焽被废后,贬为藩王,寡居顺义,几次请封崇安,帝不允。

  是日,逢秋。

  废太子焽下莲池,得藕一篮,得莲蓬半筐,念余子,亲架车马,两日一夜不眠不休至于崇安,未见余子,放藕与莲蓬于门前,含笑而去。

  时人见此,多相问。

  废太子焽笑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相见耶?’

  帝师闻此,不语。

  次年,废太子焽再遭贬谪,为庶人。

  余子闻此,枯坐良久,终有明悟,曰:

  ‘原我之过也。’

  次日,余子于人前弃莲蓬不顾,曰:

  ‘余生平最不喜莲蓬。’

  ‘只愿此生与废太子焽不复相见。’

  时逢太宗忧心,废太子焽去留。

  帝师闻此事,笑曰:

  ‘时也,命也。’

  太宗闻言,收回鸩杀废太子焽之命。】

  ......

  【余五修书以载朝事,载至太宗与废太子焽兄弟相争,余子鼎力助废太子焽......

  帝师闻此,不语。

  次日,奉太宗手谕——

  《胤朝》五册,终不载废太子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