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8月10日-《它的平和》

  老周的茶馆开在江边上,木质的门面被风吹日晒得发黑,门口挂着块褪色的布帘,上面用毛笔写着“临江茶馆”四个字,笔锋早就磨平了,远看像四个模糊的影子。每天天刚亮,老周就会踩着露水拉开布帘,吱呀作响的木门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他会先把靠窗的那张方桌擦三遍,然后给那只养了十年的老猫添上猫粮,猫总是懒洋洋地趴在炉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看他忙活。茶馆里没什么讲究,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旧报纸,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茶味和煤炉燃烧的气息,冬天的时候,煤炉烧得旺,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夏天就敞开前后门,江风穿堂而过,带着点水汽,吹得人心里舒坦。来喝茶的大多是镇上的老人,他们踩着拖鞋,摇着蒲扇,从街的那头晃到这头,一进门就喊,老周,来壶碧螺春,要新沏的。老周应一声,手脚麻利地抓茶叶,沸水一冲,茶叶在玻璃杯里打着旋儿,慢慢舒展开来,香气一下子就漫开了。老人们就围坐在桌旁,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说的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偶尔也会说到江里的事,比如昨天晚上有艘货船在江心抛锚了,或者下游又新修了座桥,说话间,棋盘上的棋子噼啪作响,茶水喝了一杯又续一杯,直到日头爬到头顶,才慢悠悠地起身回家吃饭,临走前会把茶钱压在茶杯底下,老周从不看,也从不多问。

  老周不是镇上土生土长的人,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背着个帆布包,从千里之外的北方跑到这里,那时他还不叫老周,叫周建军,大家都喊他小周。他来的那天也是个大晴天,江面上波光粼粼,码头边停着几艘渔船,渔民们正忙着把刚打上来的鱼卸下来,腥味混着江水的潮气扑面而来。他站在码头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有点发慌,兜里揣着的钱只剩下几块,那是他从家里偷跑出来时带的全部家当。他本来是要去南方的,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可坐错了火车,稀里糊涂就到了这个江边小镇。他找了个墙角蹲下来,啃着干硬的馒头,看着江水流淌,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在这时,一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老太太走过来,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碗热馄饨,汤里飘着葱花和香油,他吃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老太太问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含着馄饨说不出话,老太太叹口气,说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帮帮忙吧,管你吃住,给点零花钱。就这样,他留在了老太太的馄饨摊,每天天不亮就跟着老太太去码头挑水,劈柴,生火,看着老太太把雪白的馄饨皮包好,下到滚水里,再盛出来,撒上调料,递给那些早起的渔民和商贩。老太太话不多,但总在他累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在他想家的时候默默给他多加两个馄饨。他在馄饨摊待了三年,学会了怎么挑新鲜的荠菜,怎么和面团才能让馄饨皮更筋道,也学会了听江里的风声,知道什么时候会起风,什么时候要下雨。

  后来老太太走了,走的那天很平静,早上还跟他说,今天的虾子很新鲜,包点虾肉馅的馄饨。中午的时候,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就再也没醒过来。老周把老太太葬在了江边的山坡上,能看见码头和来来往往的船。他用攒下的钱盘下了现在这个茶馆,那时这里还是个破败的杂货铺,他自己刷墙,修桌子,把窗户擦得透亮,一点点弄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给茶馆取名叫临江,是因为老太太总说,临江好,能看见水,水是活的,看着心里就踏实。他开始学泡茶,一开始泡得又苦又涩,客人们皱着眉头也不说什么,后来他慢慢摸索,知道水温要怎么掌握,茶叶要放多少,泡出来的茶才会清冽回甘。他也学着镇上人的样子,说话慢慢悠悠,走路不慌不忙,日子就像江里的水,缓缓地流着,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多年。他不再是那个慌慌张张的北方小子,成了镇上人嘴里的老周,皮肤被晒得黝黑,眼角有了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会堆在一起,像江面上的涟漪。

  茶馆里有个常客,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是个退休的船老大,一辈子都在江上行船,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手上全是老茧。老王每天下午都会来,点一壶最便宜的茶,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看就是一下午,眼睛盯着江面上的船,嘴里偶尔哼两句跑调的船歌。老周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货船、渔船,看它们起锚、航行、靠岸,就像在看自己过去的日子。有一次,老王喝多了,红着眼圈对老周说,年轻时总觉得江是没有尽头的,想着一直往前开,开到看不见岸的地方,可真到了年纪,才发现,船再大,也得有个岸可停,风再狂,遇到山也得绕着走。老周没说话,给老王续上茶,老王又说,你看那江里的水,看着是一直流,其实每天都在换,可这岸,这山,一直都在这儿,不挪窝。老周点点头,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总想着赚够了钱就走,去南方,去更远的地方,可日子一天天过,钱没赚多少,心却慢慢定了下来。他习惯了每天听着江声醒来,习惯了镇上人的家长里短,习惯了老猫趴在脚边打呼噜,好像这里就是他该待的地方,就像船到了岸,风遇到了山,自然而然就停下了。

  去年秋天,镇上突然来了个年轻人,背着个大大的相机,说是来采风的。年轻人一进茶馆就被这里的氛围吸引了,举着相机拍个不停,拍老周擦桌子的样子,拍老王眯着眼睛看江的样子,拍老猫打哈欠的样子。他问老周,您守着这个茶馆这么多年,不觉得闷吗?老周正在给煤炉添煤,闻言笑了笑,说闷啥,你看这江,每天过的船都不一样,你看这些人,每天说的事都不一样,哪有功夫闷。年轻人又说,我就想四处走走,看看不同的风景,总觉得待在一个地方太可惜了。老周给年轻人倒了杯茶,说走有走的好,停有停的好,风要是一直刮,不歇歇,那树都得被吹倒,船要是一直开,不靠岸,那船上的人也得累垮不是。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捧着茶杯看着窗外,江面上正好有一艘货船缓缓靠岸,甲板上的船员正忙着抛锚,动作熟练而沉稳,像是排练了千百遍。

  冬天的时候,下了场大雪,整个小镇都白了,江面上冒着白汽,远处的山也披上了雪衣。茶馆里生着煤炉,暖洋洋的,老周和几个老人围坐在炉边,听老王讲他年轻时遇到的险滩。老王说,有一次在夜里行船,突然起了大雾,看不见岸,也看不见灯,只能凭着感觉走,心里慌得很,就怕撞到礁石上。后来雾散了,看见岸边的灯光,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老周听着,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红的。老猫蜷缩在老周的脚边,睡得正香,尾巴偶尔轻轻动一下。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江面上,瞬间就化了,江水依旧不急不缓地流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开春的时候,那只老猫走了,就在一个清晨,老周发现它趴在藤椅上,身体已经凉了。老周没哭,只是默默地把它埋在了茶馆后面的小院子里,那里种着几株月季,是老太太以前种的,每年春天都会开花。他在老猫的坟前放了一小碟猫粮,就像它还在的时候一样。那天茶馆没开门,老周坐在炉边,看着空荡荡的藤椅,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老猫刚来的时候,还是只小小的猫崽,怯生生地躲在杂货铺的角落里,被他用一块鱼干哄了出来。这么多年,它陪着他守着这个茶馆,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江水东流,现在它也像一艘船,到了该靠岸的地方。

  过了几天,老王又来了,看出老周心情不好,没多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小小的木雕,雕的是一只猫,歪着头,眯着眼,像极了老周的那只。老王说,前阵子看你家猫总趴在那儿,就照着刻了一个,手艺不好,你别嫌弃。老周接过木雕,放在藤椅上,正好是老猫以前趴的位置,他摸了摸木雕,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那天他们没下棋,也没聊太多,就那么坐着,喝着茶,看着江面上的船来船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一下子就溜走了。

  夏天的时候,那个采风的年轻人又来了,这次他没带相机,只是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他告诉老周,他走了很多地方,看过大海,爬过高山,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想念这里的茶,想念这里的江风。老周给他泡了壶新茶,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年轻人笑了笑,说不走了,想在镇上找个活儿干,安安稳稳地待一阵子。老周点点头,说也好,这里的日子虽然平淡,但稳当。年轻人喝着茶,看着窗外的江水,说以前总觉得远方才有风景,现在才明白,能停下来,安安心心地看眼前的风景,才是最难得的。老周没说话,只是给年轻人续上茶,他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总想着远方,想着未来,可最后还是停在了这里,停在了这条江边,停在了这个小小的茶馆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老周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开门,擦桌子,添煤炉,给藤椅上的木雕掸掸灰。老王还是每天下午来,和年轻人一起下棋,偶尔也会聊起年轻时的事。茶馆里依旧人来人往,老面孔换了新面孔,新面孔又变成了老面孔,茶的味道没变,江风的味道没变,煤炉燃烧的气息也没变。有时候老周会站在门口,看着江面上的船,看着它们起锚,远航,然后又回来,靠岸,心里就会想起老王说过的那句话,风遇山止,船到岸停。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愿意停下来,不再漂泊,不再张望,就像风吹到了山边,自然会绕过去,船到了岸边,自然会停下来,不需要刻意,不需要勉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江水染成了金色,老周拉下布帘,木门又发出吱呀的响声。他锁好门,回头看了一眼茶馆,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温暖而明亮,像是在等谁回来。江面上,最后一艘渔船正缓缓靠岸,渔民们唱着渔歌,声音随着江风飘过来,忽远忽近。老周笑了笑,转身往家走,他的家就在茶馆后面的小院子里,那里有老太太种的月季,有老猫的坟,还有他这一辈子的时光。风轻轻吹过,带着江水的气息,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别急,慢慢来,该来的总会来,该停的总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