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21日-《它的平和》

  老王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是在开发区管委会的公示栏上。那天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后座捆着刚从批发市场趸来的一捆葱,绿油油的叶子随着车把的晃动扫着他的裤腿。风挺大,吹得公示栏上的红绸布哗啦啦响,那块崭新的宣传栏玻璃反光,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把那行黑底白字一个字一个字抠清楚。旁边卖早点的张大姐探出头喊他:“老王,看啥呢?你那葱再不吃就蔫了。”他“哦”了一声,脚蹬子却没动,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麻。

  老王住的家属院是老纺织厂的,墙皮掉得像块花斑狗,楼道里永远堆着舍不得扔的旧家具,谁家炒个辣椒,整栋楼都得捂着鼻子。他在厂里当了三十年保全工,手里的扳手比儿子还亲,后来厂子黄了,他就骑着二八大杠在早市支了个小摊,卖葱,卖蒜,偶尔捎带点自家腌的咸菜。儿子总说他:“爸,你这一天挣的钱还不够油钱,歇着吧。”他不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骑着车穿过半个城,像是还在厂里上班似的,准时准点。

  那天从管委会回来,老王的摊摆得有点心不在焉。有个老太太买葱,问他多少钱一斤,他张口就说“五块”,老太太瞪着眼说:“你昨天不还三块五吗?”他才回过神来,赶紧赔笑:“看我这记性,老糊涂了。”收摊的时候,他特意绕到管委会门口,那块宣传栏还在,红绸布被风掀起来一角,露出底下“招商引资”四个大字。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想抽一根,又觉得在这儿不合适,捏了捏,又塞了回去。

  晚上吃饭,儿子说单位要盖新厂房,就在开发区那边,以后上班得坐一个小时公交。老王扒着饭,突然问:“那边是不是要盖挺多厂子?”儿子说:“是啊,说是要建成工业园区,以后咱们这一片都得沾光。”老王没说话,夹了一筷子咸菜,慢慢嚼着,咸菜有点咸,他喝了口粥,粥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头那点麻劲儿又上来了。

  过了几天,老王的摊上多了样东西——一把卷尺。有人问他卖不卖,他说不卖,自己用。每天收摊,他都骑着车往开发区那边绕一圈,看见空地就停下来,掏出卷尺量量,嘴里念念有词。有回被巡逻的保安看见了,以为他是搞破坏的,把他拦住盘问了半天,他急得脸通红,说:“我就看看,我不干嘛。”保安看他不像坏人,摆摆手让他走了,他骑上车,后背都湿透了,却咧着嘴笑了,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儿子发现老王不对劲,是因为他开始打听水泥多少钱一吨,钢筋哪里买便宜。有天夜里,儿子起夜,看见客厅灯还亮着,推开门一看,老王正趴在桌上画图,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方框,旁边写着“仓库”“办公室”,铅笔头都快磨没了。儿子吓了一跳:“爸,你这是干嘛呢?”老王手忙脚乱地把纸合上,支支吾吾地说:“没事,瞎画画。”儿子拿起纸,看见角落里写着“投资”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老王这些年攒了点钱,是准备给他娶媳妇的。

  第二天,儿子没去上班,在家陪着老王摆摊。太阳挺大,晒得人发晕,老王戴着草帽,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儿子说:“爸,你要是想干点啥,跟我说,别自己憋着。”老王用袖子擦了擦汗,说:“我想在开发区那边盖个仓库,出租。”儿子愣了一下,他以为老王顶多是想整个大点的摊位,没想到是盖仓库。“爸,那得多少钱啊?咱们家那点钱不够。”老王说:“我知道,我跟你张叔他们打听了,可以贷款。”张叔是以前厂里的会计,现在在银行门口帮人填单子,老王这些天没少找他。

  儿子没说话,蹲在地上帮老王把散了的葱捆好。老王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把年纪了,折腾不动了。可我那天看见那句话,就觉得心里头敞亮。你说,我这一辈子,除了拧螺丝,啥也不会,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不试试,不甘心。”风把儿子额前的头发吹起来,露出他跟老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他抬起头,眼里有点红:“爸,你想干,我支持你。钱不够,我去跟同事借。”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的老茧硌得儿子生疼,可他没躲,就那么看着老王,看着这个一辈子没跟他说过几句软话的男人,眼里头闪着光。

  盖仓库的日子比老王想的难多了。地基刚挖好,就下了场大雨,坑里积满了水,他穿着雨靴在泥里蹚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两条腿肿得像萝卜。儿子心疼他,说雇个人干,他不让:“省点是点,这都是本钱。”有回买钢筋,人家看他是个老头,想糊弄他,给了些锈得厉害的,他发现了,二话不说就给退了回去,跟人吵了一架,回来的时候,嘴角破了,却乐呵呵地说:“咱不能让人坑了,这仓库得结实,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张叔偶尔会来看看,提着一兜苹果,站在工地上跟老王唠几句。“你说你,放着清闲日子不过,遭这份罪干嘛?”老王正在给刚砌好的墙浇水,水管子有点漏,溅了他一身泥点。“张哥,你还记得不?当年厂里扩建车间,咱们俩在工地上守了一个月,那时候你说啥来着?”张叔想了想,笑了:“我说你这倔脾气,干啥都得干出个样来。”老王直起腰,抹了把脸:“可不是嘛,这辈子就这德性了。”

  仓库盖到一半,钱真的不够了。银行的贷款批得慢,材料商又天天催,老王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烟抽得比饭还多。有天早上,他正蹲在工地上发呆,家属院的老邻居们突然来了,拎着菜篮子,揣着存折,七嘴八舌地说:“老王,我们凑了点,你先用着。”“就是,当年你帮我修过洗衣机,我还没谢你呢。”“这仓库盖起来,咱们家属院也能跟着沾光不是?”老王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有退休的厂长,有以前的徒弟,还有总跟他讨价还价的老太太,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谢谢大家,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等仓库盖好了,我请大家喝酒。”

  仓库封顶那天,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震得人耳朵疼。老王站在门口,看着“老王仓储”四个字挂上去,红底黄字,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他掏出烟,给旁边的儿子递了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烟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可他还是笑,笑得像个孩子。

  没过多久,就有厂家来租仓库了,是个做小家电的,老板挺年轻,戴着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签合同那天,老板说:“王大爷,我看了好几家,就你这仓库,看着踏实。”老王说:“放心,我这墙,厚着呢。”老板笑了:“不光是墙厚,我听管委会的人说,您盖这仓库的时候,为了一根钢筋都能跟人吵起来,就冲这点,我信得过您。”老王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

  儿子后来也换了工作,就在开发区的一家机械厂,离仓库不远,每天下班都能过来看看。有天父子俩坐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远处新建的厂房,一栋接着一栋,像雨后春笋似的。儿子说:“爸,你真行,比我强。”老王摇摇头:“我就是运气好,赶上好时候了。”他想起那天在公示栏上看到的那句话,现在再想,心里头那点麻劲儿早就没了,换成了暖暖的,像揣着个小太阳。

  秋天的时候,老王的仓库又租出去了一半。他不用再去早市摆摊了,每天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开发区里转一圈,看看仓库,跟租户聊几句,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张叔有时候会来,坐在仓库门口的小马扎上,跟他一起晒太阳,说:“你这日子,现在可是咱们院里头最滋润的。”老王笑了:“滋润啥呀,就是心里头踏实。”

  有回儿子带女朋友回来,小姑娘挺文静,看见仓库里整整齐齐的货架,说:“叔叔,您这仓库真干净。”老王乐得合不拢嘴:“那是,过日子嘛,就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吃饭的时候,小姑娘问老王:“叔叔,您当时盖仓库的时候,就没想过万一赔了咋办?”老王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想了想说:“咋没想过?夜里头睡不着的时候,想过八百回。可后来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老守着那点家底过日子,得敢想,敢干,心里头得能装下事,就像那海似的,能装下大船,也能装下小鱼小虾,这样日子才能过出滋味来。”

  儿子和女朋友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窗外的阳光透过老纺织厂的窗户,照在饭桌上,照在老王满是皱纹的脸上,暖洋洋的。老王端起酒杯,跟儿子碰了一下,酒有点辣,可他喝得挺痛快,像是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都喝进了肚子里,然后慢慢酿成了蜜。

  现在,开发区的宣传栏早就换了新的内容,可老王有时候还是会骑着他的二八大杠过去看看。那块玻璃擦得锃亮,映着远处的高楼大厦,也映着他这个老头子的影子。风还是那么吹着,可他觉得,这风里,带着点甜丝丝的味道,像是好日子的味道。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这次没犹豫,掏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烟圈在风里打着转,飘向远处,像是要把他心里头那些踏踏实实的日子,都送到天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