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13日-《它的平和》

  回老家的路是条盘山公路,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嗑瓜子,一下一下敲在心上。我摇下车窗,风带着草木的腥气灌进来,混着远处田埂上烧麦秸的烟味,这味道一扑进鼻子,眼眶就有点发潮。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爷爷走的那年冬天,车窗外的树都光秃秃的,像举着无数双枯瘦的手,如今再看,绿得能淌出油来,连空气都沉甸甸的,攥一把能拧出汁水。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树干上挂着的旧轮胎秋千被晒得褪了色,荡起来吱呀作响,像个得了关节炎的老头。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看见我的车就直起身子,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有人喊出我的小名:“这不是阿禾吗?可算回来了!”我停下车,刚打开门,二奶奶就拄着拐杖颠颠地跑过来,她的裹脚老太太鞋踩在泥地上,步子却稳当,一把拉住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疼。“回来啦?你妈昨天还念叨你呢,说你最爱吃院里那棵杏树的果子,今年结得稠,青黄青黄的,就等你回来摘。”我笑着应着,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热热闹闹地开了一墙,像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撒在了砖缝里。

  院子里的压水井还是老样子,铁柄上包着层厚厚的包浆,摸上去滑溜溜的。我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握住铁柄往下压,吱呀——咚,一股清水顺着竹管流进石槽,带着股凉丝丝的土腥味。妈从屋里迎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攥着个擀面杖,看见我就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菊花:“刚说要擀面条,你就到了,真是巧。”厨房的土灶上坐着铁锅,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把房梁上挂着的干辣椒串熏得发亮,红得像一串小灯笼。我靠在门框上看她揉面,面团在案板上被擀得越来越大,边缘卷起来,像片正在慢慢舒展的荷叶,面粉飞扬起来,在从窗棂漏进来的阳光里跳舞,她的白头发也跟着一起跳,看得我眼睛发花。

  吃过饭,妈说带我去后山看看,“你爷爷以前总去那儿采药,说那儿的柴胡长得最精神。”后山的路是踩出来的,野草没过脚踝,裤腿蹭过去,沾了不少苍耳子,像粘了一身小刺猬。山不高,走得慢,喘口气的功夫就到了半山腰,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能看见山脚下的村子像个撒落在绿毯上的布口袋,白墙灰瓦星星点点。妈指着远处一道蜿蜒的水痕说:“那是你小时候常去摸鱼的小溪,去年夏天雨水大,把石桥冲垮了,后来村里人又搭了个木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溪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撒了一路的碎银子,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我和隔壁的二柱子脱了鞋在溪里扑腾,爷爷蹲在岸边抽烟,烟袋锅子明明灭灭,他总说:“慢点跑,别让石头咬了脚。”那时候的溪水真凉啊,冻得脚底板发麻,却偏要往深水区蹚,直到爷爷用烟袋杆敲我们的屁股,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脚心沾着的泥被太阳一晒,硬得像块小石板。

  走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把云彩染成了橘子皮的颜色。妈从布兜里掏出个搪瓷缸,倒了点凉白开递给我,缸子沿上有个小豁口,是我小时候摔的,当时怕挨骂,偷偷藏在柴房的角落里,后来还是被爷爷找出来,用砂纸磨了磨,说:“能用就别扔,物件跟人一样,有感情。”喝着水,看着远处连绵的山,一层叠着一层,青的、黛的、灰的,像谁用毛笔蘸着不同深浅的墨,在天上慢慢晕染开。妈说:“你爷爷以前总在这儿看山,说这山啊,就像本大书,天天翻,天天有新意思。春天看花开,夏天看云跑,秋天看叶子红,冬天看雪落,哪一页都读不完。”我想起爷爷书房里那本翻烂了的《本草纲目》,书页上沾着褐色的药汁,还有他用铅笔写的小字,标注着哪味药在哪个山坳里长得最好,字歪歪扭扭的,像一群在纸上散步的小蚂蚁。

  下山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树梢上,像片被风吹落的指甲盖。山路不好走,妈走在前头,手里拿着根竹棍探路,竹棍敲在石头上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进树林深处。我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走,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温暖的大被子,把我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小时候怕黑,总爱踩着大人的影子走,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妖怪抓走,现在踩着妈的影子,心里还是踏实得很,好像不管走多远,只要跟着这影子,就永远不会迷路。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渗出来,在地上铺了块毛茸茸的光斑。灶房里飘出炖肉的香味,是奶奶的手艺,她总说肉要先用冷水泡,泡出血水再焯水,炖的时候要放一把自己晒的花椒,这样肉香才钻得深。我推开门,奶奶正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跳来跳去,把皱纹都熨得平了些。“回来了?”她抬头看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路上累了吧,肉马上就好,再蒸碗鸡蛋羹,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凑过去帮她添柴,柴火噼啪作响,把脸烤得暖暖的,锅里的肉咕嘟着,汤沫子时不时冒出来,又被奶奶用勺子轻轻撇掉,像在哄一个调皮的孩子。

  夜里躺在东厢房的老床上, ttress 是爷爷以前用棉花弹的,软乎乎的,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像谁在拉二胡,调子忽高忽低,听得人心安。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画了几道银线,我想起小时候在这屋里睡觉,总爱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看,月光照在上面,网眼里的灰尘像撒了把碎钻,爷爷说那是蜘蛛的粮仓,藏着好多亮晶晶的宝贝。那时候总觉得夜很长,长得能数完天上所有的星星,现在却觉得夜很短,闭眼睁眼,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早,被鸡叫吵醒的,不是城里那种被关在笼子里的焦躁叫声,是漫山遍野的清亮,像撒了把珠子在玉盘里滚。我披了件外套出门,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院墙外的菜地里,奶奶已经在摘豆角了,竹篮挎在胳膊上,豆角垂下来,像挂着一串绿玛瑙。“醒啦?”她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去河边洗把脸吧,水凉,提神。”河边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我蹲下身,双手伸进水里,溪水哗啦啦从指缝流走,带着细小的沙粒,像谁在轻轻挠手心。对岸的芦苇丛里,几只白鹭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慢慢荡开,把倒映在水里的云都搅碎了。

  吃过早饭,妈说要去给爷爷上坟,我跟着她往山上去。路上经过一片桃林,桃子刚挂果,青溜溜的,像藏在叶子后面的小拳头。妈说这是爷爷生前种的,他总说桃三李四,种下三年就能吃上果,现在果然满树都是。走到坟前,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新栽的柏树苗绿油油的,立在坟头两边,像两个站岗的小卫兵。妈把带来的青团摆在石头供桌上,又点了三支烟插在土里,烟圈袅袅地往上飘,被风一吹,就散进了周围的树林里。“你爷爷最爱抽这个烟,”妈轻声说,“以前总说抽烟伤肺,可戒了好几次都没戒掉,现在倒好,想抽多少抽多少。”我没说话,蹲下身,用手把坟头的土拍了拍,土是松的,带着点湿润,像爷爷以前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按在脸上。

  下山的时候,碰见了二柱子,他骑着辆摩托车,车斗里装着刚摘的黄瓜,看见我就刹住车,咧着嘴笑:“阿禾,回来啦?晚上来我家喝酒,我昨天钓了条大草鱼。”他黑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笑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模样,虎牙尖尖的。我想起小时候跟他一起偷摘邻居家的李子,被追得满山跑,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却总不忘回头喊我:“快跑啊,别被抓住了!”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追着我们跑,把笑声吹得老远老远。

  晚上在二柱子家吃饭,院子里摆着张方桌,菜都是从地里刚摘的,黄瓜带着刺,西红柿红得发亮,咬一口,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二柱子的媳妇端上来一大盆炖鱼,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给我倒了杯自酿的米酒,酒液黄黄的,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你爷爷以前总来我家喝酒,”二柱子喝了口酒,脸有点红,“他说这山好水好,就是留不住年轻人,你看现在,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的了。”我没接话,喝了口酒,酒劲儿慢慢上来,浑身暖融融的。院墙外的稻田里,青蛙叫得正欢,月亮挂在天上,又大又圆,把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样亮,连墙角的牵牛花,都看得清花瓣上的纹路。

  住了几天,每天都过得慢悠悠的,早上听鸡叫起床,白天跟着妈去地里干活,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听奶奶讲过去的事。她说起爷爷年轻时的样子,说他第一次跟她见面,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紧张得说不出话,红薯都被捏扁了。她说起我小时候的事,说我刚学会走路,就爱跟着爷爷去山上采药,跌跌撞撞的,手里总攥着根小树枝,说是要帮爷爷打蛇,结果看见条小蜥蜴都吓得哇哇哭。这些故事她讲了一遍又一遍,像老唱片,磨得有点花了,可每次听,都觉得新鲜。

  临走前那天,我去后山走了走,还是那条路,野草又长高了些,没过了膝盖。山顶上的风更大了,吹得人头发乱舞,能看见远处的县城亮着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一把碎钻。太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胭脂色,山的轮廓渐渐模糊,像浸在水里的墨画。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月亮慢慢爬上来,先是露出个小月牙,像谁笑时的嘴角,然后一点点变圆,把清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突然想起爷爷以前常说的话,他说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以前不懂,觉得这话文绉绉的,现在坐在这儿,看着眼前的山,头顶的月,突然就明白了。这山这水,这日这月,从来都在这儿,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过了多少年,它们都在这儿等着你,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白天太阳照着给你读,晚上月亮陪着给你念,里面写满了柴米油盐,写满了喜怒哀乐,写满了那些你以为早就忘了,却一回头就能看见的时光。

  下山的时候,月亮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跟在我身后,像个不会说话的老朋友。我知道,下次回来可能又是很久以后,但心里踏实得很,因为我知道,不管走多远,总有这样一片山,这样一轮月,在这儿等着我,像掌灯的人,永远在门口亮着一盏灯,照亮我回家的路。车轮再次碾过碎石子路,这次听着,不像嗑瓜子了,像谁在轻轻哼着歌,调子软软的,暖暖的,一路陪着我,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