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7日-《它的平和》

  老张头把搪瓷缸子往石桌上一墩,缸沿磕出个新的豁口,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眯着眼瞅对面下棋的老李头。树荫底下飘着槐花香,混着隔壁王婶家炸油条的油烟味,空气里都是老家属院特有的黏糊劲儿。老李头捏着个马迟迟不落,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说你这老东西,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偏要去管那些闲事儿。”老张头哼了一声,伸手捻起颗黑子拍在棋盘上:“路不平有人铲,事儿不公有人管,这不是闲事儿。”

  这话得从上周说起。家属院门口那片空地,原本是大伙儿晒被子、孩子撒欢的地方,不知咋的被二楼的赵胖子圈起来,拉了道铁丝网,说是要改造成私家停车位。头天早上老张头去买豆腐脑,看见赵胖子带着俩工人焊铁架子,当时就站在那儿不动了。“小赵,这地儿是公家的吧?”赵胖子叼着烟,笑盈盈地递过来一根:“张叔,您这就不知道了,我跟物业打过招呼,每月多交五百块,这地儿就归我用了。”老张头没接烟,眉头拧成个疙瘩:“物业说的不算,这是咱全院老少的地儿。”赵胖子脸上的笑僵了僵:“张叔,您这是何苦呢?我这也是为了方便,省得车子停路边被刮。”老张头没再说话,转身往院里走,脊梁骨挺得笔直。

  那天下午,老张头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空地边上,谁来施工他就跟谁唠。工人起初不耐烦,后来听他讲这院子的历史——三十年前这里是片菜园,谁家孩子饿了都能摘个西红柿;二十年前改成空地,夏夜大伙儿在这儿摆桌子吃饭,谁家做了好吃的都往别人碗里夹;十年前加装路灯,还是老张头带头凑的钱。工人听着听着,手里的焊枪就停了。赵胖子气冲冲跑下来,指着老张头鼻子骂:“你个老不死的,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老张头慢悠悠站起身,比赵胖子矮了半个头,声音却不软:“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是跟这歪理过不去。”

  这事很快在院里传开了。三楼的刘老师遛狗时碰见老张头,叹着气说:“老张啊,你这脾气得改改,现在谁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五单元的陈大妈送孙子上学,路过时塞给他个煮鸡蛋:“张大哥,赵胖子他表哥是街道办的,咱惹不起。”连老伴也数落他:“你都七十了,犯得上跟年轻人置气吗?万一气出个好歹,得不偿失。”老张头不吭声,每天照样去空地边上坐着,手里揣着个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唱着评剧,眼睛却盯着那道没焊完的铁丝网。

  老李头的马终于落了地,重重砸在“卧槽”的位置。“你看你,下棋都走神。”老李头敲了敲棋盘,“赵胖子他表哥真找你了?”老张头“嗯”了一声,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水有点凉,带着股铁锈味。那天街道办的人确实来了,穿着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坐在老张头家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个保温杯。“张师傅,您是老党员,得顾全大局嘛。”那人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赵老板也是为了院里的治安,车子停得规范点,小偷也少光顾不是?”老张头从抽屉里翻出个红本子,是当年单位发的“先进工作者”奖状,纸都泛黄了。“小同志,当年我在厂里当质检员,少一颗螺丝都不让出厂,为啥?因为咱得对得住良心。”他指着窗外,“那地儿要是成了私家车位,明天就有人占绿地种菜,后天就有人堵消防通道,这规矩一旦破了,就收不住了。”

  搪瓷缸子又被墩了一下,这次豁口更大了。树荫里的蝉突然噤了声,老李头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半晌才说:“我孙子学校要订校服,明明去年才订过,老师说这次是新款,不订不行。我儿子想去找学校理论,我拦了,怕老师给孩子穿小鞋。”老张头没接话,伸手把老李头的老将拨到一边,算是认输了。“晚上去我家喝两盅?”老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让老伴炒个花生米。”

  傍晚的家属院飘着饭菜香,老张头提着瓶二锅头往老李头家走,路过空地时,看见铁丝网已经拆了,赵胖子正指挥工人把铁架子往卡车上搬。看见老张头,赵胖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说啥又没说,转身钻进了驾驶室。老张头站在原地,看着空地上的水泥地,想起小时候在这里滚铁环,后来带着儿子放风筝,去年还在这儿给孙女搭过雪人。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爸,我听说你跟赵胖子较劲呢?你这脾气真得改改,人家现在见了我都绕着走。”老张头对着电话说:“你小时候偷拿邻居家的梨,我揍你一顿,让你送回去道歉,当时你也恨我,现在还记得不?”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传来孙子的声音:“爷爷,我想吃你做的炸酱面。”老张头笑了:“明天过来,爷爷给你做。”

  老李头家的饭桌摆在阳台上,两碟咸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个炒鸡蛋。老李头给老张头倒上酒:“其实我昨天去找过物业,跟他们说要是真把地圈了,我就去住建局反映。”老张头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酒液辣得嗓子发烫:“我就知道你不是那胆小怕事的人。”老李头喝了口酒,眼睛有点红:“当年厂里评先进,你把名额让给我,说我家孩子多,需要那笔奖金。我这辈子都记着。”老张头摆摆手:“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月亮慢慢爬上来,照在阳台上,两个老头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李头突然说:“明天早上,咱去把空地扫扫,顺便把那几盏坏了的路灯修修?”老张头笑着点头,酒杯里的月亮晃了晃,像小时候滚过的铁环。

  夜里起了风,吹得槐树叶沙沙响。老张头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动静,隔壁王婶家的洗衣机还在转,三楼的刘老师在辅导孩子写作业,声音细细的。他想起白天赵胖子搬铁丝网时,有几个邻居偷偷伸出头看,有个年轻媳妇还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老伴翻了个身:“你这老东西,睡觉还笑。”老张头把胳膊搭在她身上:“明天天气好,晒晒被子。”

  第二天一早,老张头起得格外早,拿着扫帚去扫空地。刚扫了没几下,就看见老李头扛着梯子过来了,后面跟着三楼的刘老师,手里还提着个工具箱。“我儿子是电工,昨晚教了我几招。”刘老师推了推眼镜,脸上有点红。陆陆续续又有人来,王婶端来一盆绿豆汤,几个老太太拿着抹布擦路灯杆,连赵胖子也拎着桶水过来,闷头往地上泼。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老张头直起腰,看见孙女蹦蹦跳跳跑过来,手里拿着个风筝:“爷爷,放风筝啦!”

  风筝飞得很高,线在老张头手里轻轻抖着,像牵着整个春天。他抬头看着风筝,突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句子,具体是啥记不清了,只觉得心里敞亮得很,像这刚扫过的空地,干干净净,能晒得下整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