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请帖-《代宋之锋镝长歌》

  沉重的何府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市井的嘈杂骤然断绝。

  踏入朱漆大门,一股无声的威严迎面压来,年仅八岁的李英只觉得心脏骤然缩紧。

  那种感觉,不是寒风,也不是饿极的哆嗦,而是一种沉甸甸、带着距离的冰冷。

  从脚底青石板光洁得能照见人影,李英便不由低头盯着自己赤脚上的泥渍,生怕自己会玷污此地,这令他格外不安。

  自入何府后,李英死死攥着刘然靛蓝色粗布衣袍的下摆,一路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扫视。高悬的灯笼绘着陌生图案,廊下立着个佝偻身影。

  是个穿灰布衣裳的干净老者,正望过来。目光落在刘然身后衣衫褴褛的孩童身上时,那老人眼中陡然闪过惊愕、困惑,还有一丝……嫌厌?

  察觉此眼神,李英的心猛地一抽,本能地想缩回去,逃离那目光,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前面刘然高大的背影里,藏进地缝。

  就在这时,刘然那只带着厚茧的大手,忽然按在了他头顶。

  掌心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股奇异的暖意和沉甸甸的安定感,自头顶传遍全身。

  福伯望着此景,强压下心中重重疑惑,老爷何灌书信中早有交代,他对这弟子视若亲子。

  在何府几十年的何福,自然也将刘然视作府中郎君。

  他恭敬道:“郎君,您回来了。大公子、二郎君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说是……满街都是郎君的传闻,听得人心里着实难安。”

  “福伯,我回来了。”刘然点头开口说道后,他又侧过身,大手在李英枯黄的乱发上按了按,指着局促不安的孩童:“福伯,这是刘英,从今日起,他是我儿子。劳烦您带他先去洗漱,换身干净衣裳,备些吃食。”

  “儿子?!”福伯猛地抬头。

  李英浑身一僵,愕然抬头。却发现头顶那只手温暖有力,纹丝不动。

  刘然并未解释,只是收回手,蹲下看着僵在原地的李英,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莫怕,这是福伯,你随他去沐浴,再换身衣裳。”

  刘然的声音不高,但抚平了李英的僵硬,令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见此,刘然朝福伯拱手:“福伯,劳烦了。”

  福伯敛去惊疑,连声道:“既是小郎君,照顾本是分内之事,郎君言重了。”

  刘然再次道谢,对李英点头示意后,便转身朝庭院深处灯火通明的书房走去。

  留下福伯与茫然无措的李英。

  书房内,烛火跳动,映着何蓟紧锁的眉头和何藓坐立不安的身影。

  桌上一份墨迹犹新的抄录,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护法神将、祥瑞天降等字眼灼人眼目。

  “大哥,绝非好事!”何藓声音焦躁忧惧,“捧杀!赤裸裸的捧杀!勉之兄才入京几日?脚跟未稳!这铺天盖地的神迹,分明是要架他在火上烤!其心可诛!”

  何蓟用力按着太阳穴,他年长几岁,深知汴京凶险。

  父亲何灌得官家信任却根基尚浅,如今又远在湟州无法相助。

  而身为父亲的弟子,刘然这突如其来的封神,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是将何府推上风口浪尖,绑在道法兴衰与朝堂博弈的战车上。

  背后推手,无论是何人,绝非善类。

  更可怖者,是否有高处默许?这神将名号,终引何方?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然如今最醒目的靶子,那何家又该如何是好?

  这一切都让何蓟感到分外疲劳,他本是性子沉稳又古板人,却难以变通,此番变故都令他感到失措。

  而今再一听何藓所说,他强撑精神道:“稍安勿躁。勉之非寻常人,他自……”

  话未说完,屋外的门被推开。

  刘然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靛蓝粗布衣衫未换,带着夜风的微凉与市井气息。

  一见刘然回来,何藓猛地站起抢上前,忧急溢于言表,“勉之兄!你可算回了!外面……全在传你,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雷神显圣,你是天尊座下护法神将临凡!荒谬绝伦!定是玄天观那……”

  “我知道。”刘然打断他,声音平静。他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抄录,目光在那几个刺眼词上飞快扫过,随即放下,动作干脆。“我刚从街上回都听说了。”

  这份平静如石,压得何蓟心头发沉。

  他缓缓起身,走到刘然面前,目光深沉如炬:“勉之,此事非同小可。满城风雨,来势汹汹,席卷之速,绝非自发。将你与神霄雷神强行勾连,其意,绝不止于宣扬边功。是要将你彻底绑在玄天观的道法大旗之上!福祸难料!更可怖……有人欲借你搅动风云,从中渔利!”

  何蓟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勉之,你已是众矢之的。”

  书房死寂,烛火偶有噼啪。

  何藓紧张地盯着刘然。

  刘然未答。他踱至敞开的窗边。

  窗外清冷月华泻地,庭院草木幽深静谧,与门外隐约可闻的狂热喧嚣形成荒诞对照。

  他望着何蓟,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他们急了。”

  “急?”何蓟、何藓同声愕然。

  “西南战事胶着,耗费无度,捷报难觅。西北暂稳,然连番血战,国库早空,禁军粮饷久拖。民间怨积,人心浮动。”

  刘然转身,烛光在他微黑棱角的脸上投下深刻阴影:“值此之时,汴京城需一桩祥瑞,需一位横空出世的神将,来令朝堂主战西南疆域的人,不被舆论压倒,他们也可来证大宋天命所归,证道君皇帝圣德感天,证……所有困境不过疥癣,自有神明庇佑,国运昌隆。”

  刘然顿了顿道:“我青山寨一战,恰逢其时。出身微末的边军指挥使,力挽狂澜,此事本就极具煽动。再经有心人添油加醋,与神霄道法强行勾连,便成现成神迹,成粉饰太平、凝聚人心、转移视线的绝佳工具。”

  “捧我为护法神将,既可彰其神迹,又能暂掩西南糜烂、国库空虚之窘,更堵悠悠众口。看,天降祥瑞护法神将,尚有何忧?岂非国运昌隆?”

  他目光扫过何氏兄弟震惊凝重的脸:“背后推手,或有急于固位扩势的玄天观,或有急于转移朝堂焦点的重臣,甚或……甚至.....”

  说道到这,刘然停顿了一下,那个最高位的当今天子他未曾说出。

  忽略了那一位后,他随即又开口继续道:他们看中的,非我刘然,是护法神将这金字招牌,是祥瑞这麻痹人心之效,是这杆可暂稳局面、搅动风云的大旗。”

  刘然走到桌边,端起何蓟面前那杯冷茶,一饮而尽。

  “故我说,他们急了。”他放下杯,“若非局势艰难至此,何须用此等……近于拙劣的手段,如此急切地造神?”

  何蓟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刘然剖析冷酷精准,将汴京锦绣下的算计、虚弱与急迫尽数剖开。

  何藓脸色煞白,刘然那言下之意,他如何猜不出来,原以为仅是构陷,未料牵涉如此深重的朝局颓势与帝王心术!

  “那……如何应对?”何蓟声音干涩茫然,“总不能……”

  “应对?”刘然摇头,“捧得越高,脚下根须越要扎深、扎稳。神坛之上,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深渊,一着错,万劫不复。他们欲要一个神将,我便做给他们看。只是…..”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二人,“这神将当做何事,不当做何事,何时动,何时静,该指向何方…却不能完全由他们全然操控。”

  他冷静道:“我在战场上得出的道理,敌人若是强势,无法阻止,那越要沉住一口气,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话音未落,书房外骤起一阵急促却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福伯刻意压低带着一丝紧张的通禀声传来:“郎君,大郎君,二郎君,门外……有一人自称辛叔詹仆下遣人送来名帖,指名面呈刘指挥使。”

  “辛叔詹?童太尉的人!”何藓失声惊呼,脸色剧变。

  何蓟瞳孔骤缩,握椅背的手猛然收紧,指节“咔”地轻响。

  辛叔詹,曾经的陇右都护!童贯心腹干将!亲遣人送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然脸上却无意外之色。他抬手,整了整粗布衣襟,动作从容不迫。

  “知道了。”刘然道:“请来人稍候。”